“什么叫稀奇古怪的关系。我是来了神京一月后,才知晓有这么一位世妹。”裴液把剑换了换手,“是以前越爷爷年轻时,结识的神宵道首,银儿是人家的徒弟,我们从前也都没见过。”
“原是这样。”李缥青其实没在意“世妹”两个字,她是捕捉到“银儿”这个亲切的称呼,“——你那个把剑浮在身边的本事呢?好新奇。”
“哈哈,这个是我今天早上跟一位前辈刚学的。”裴液松开手,剑就浮在身边,“真气术【剑缨】,你瞧,我不用耗费心思操控的,而且人剑一体,谁若想偷我的剑,我两眼一睁就醒了。”
“谁偷你的剑啊。”李缥青莞尔,伸出手指戳了戳飘过来的玉虎,“真神奇,像术士的手段了。”
“不过有些太引人注目。”裴液笑笑,重新捉在手里,“只这一招,后面的不知能不能学到,说是东海剑炉的秘传。”
“你刚刚上池时就用的,大家都说你像个神仙。”
“唉,你别老提这个了。”裴液一想起“裴液同好会”五个大字还是难以接受。
李缥青一笑:“其实也没有什么的,我一开始也吓一跳,不过后来就想起博望城里,也有很多人喜欢我的,只不过没组成什么‘李缥青同好会’罢了。”
裴液一怔,想起:“是哦,我那时候进武馆,你来讲剑,人们都很欢迎。”
“嗯啊。”少女两只手捉着剑垂在身后,温声道,“不能修行的人们总是对剑侠有所憧憬,盖因觉得浪漫、可以信任,无论那有多么虚无浅薄,总是一种爱,比阴谋、敌视和愤恨要好。”
“后者已经太多了。”她道。
“……是这样。”
二人这时走到院口,看见了那袭立在院门边的黄裙。
鹤杳杳不敢离得院门太近,因为怕有出入的人注意到她;她也不敢离院门太远,因为怕裴液出门时看不见,跟丢了,一个人被留在陌生的地方简直是噩梦。
她更不敢跟着进楼,因为里面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于是裴液和李缥青走过来时,就瞧见这位女子优雅娴静地立在院门左侧三丈,那里有一片与裙近色的淡黄花丛,她把自己立在了最浓密处,宛如一株高得过分的黄花。
这里没有亭子,她就把一本小剑册捧在脸前,神情认真地看着。
这选位堪称精妙,若正常从院门经过,轻易绝注意不到她。
但她眼神显然是敏观六路的,裴液的身影一转过来,她就即刻放下
了剑册,仿佛生怕少年把她看漏了。
但下一刻见到少年身旁的青裙少女,她神色一怔,竟然似乎又想把剑册遮回脸上。
但裴液已叫她了:“鹤真传。”
鹤杳杳有些僵硬地把剑册放下来:“裴少侠……”
她看着少年旁边灵气盎然的青裙,李缥青也含笑看着她。
“这位……这位……”
裴液伸手介绍:“这是我在少陇博望时的……好朋友李缥青,也是玉翡山的掌门,她随天山来的神京;缥青,这位是续道山真传鹤杳杳,鹤凫第三,很厉害,我刚才一直向她请教剑理。”
李缥青微笑一礼:“鹤真传,久仰大名,刚刚我在露台上已见过你了。”
“我,我是第一回见你。”鹤杳杳一抱拳,深躬一礼,“续道山掌门劣徒鹤杳杳,代敝师向李掌门问好!”
李缥青一惊,连忙笑着摆手。
又深深还了一礼。
裴液道:“这个时候你应该背同辈第一次见面的那个。”
“哦。”鹤杳杳脸一红,却没有再背一回了。
裴液道:“我一会儿要离开天山别院,园子里有续道山的队伍吗,我送你过去吧。”
鹤杳杳摇了摇头:“我自己坐马车来的。”
她犹豫了一下:“你如果不带我回修剑院了,那顺便把我带到院门就好了,我可以去找车夫。”
“我带你去……”裴液一怔,笑,“我午后回来可能很晚了,带你去修剑院也没剑可论……你总不能住修剑院吧。”
“我也可以过夜,没关系。”
裴液愣:“主要是……没你地方住啊。”
鹤杳杳好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脸一红:“哦。”
“你怎么,不愿意回续道山吗?”裴液好像有些明白。
“因为落脚的地方很多人来拜访……我在的话就要出来见面。”鹤杳杳低头小声。
李缥青想了想,微笑:“鹤真传,要不你在这里住几天吧,我请天山给贵门发个请函,就说请你来讲剑。”
“……”
“这里虽然也没什么熟人,但天山的弟子都不会打扰你。”李缥青道,想了想,“如果鹤真传不嫌弃,我也可以做你的熟人。”
“啊……谢谢李掌门。”
李缥青一笑,几人一同往院外而去:“我先带鹤真传到处绝对无人的小阁安歇吧。”
鹤杳杳感激地看着她。
“鹤真传和裴液是怎么认识的?”裴液抱着小猫走在边上,李缥青向鹤杳杳道。
鹤杳杳回忆了一下,很诚实:“我们是在城外柳镇客栈见面的,一起吃了顿饭、住了一夜。”
裴液连忙插嘴:“在不同的房间。”
鹤杳杳茫然看他:“嗯啊。”
李缥青笑:“你别理他,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液两眼瞪她。
天山别馆确实很大,不过少女轻车熟路,将鹤杳杳带到一个十分安静的小阁,只看位置就已感受到绝无人打扰,每往幽深处走一截,裴液就瞧见鹤杳杳脸色放松一分,最后简直像到了家一样轻松。
裴液还真是第一次在这位女子身上看见轻松写意的气质,一时忽然理解那绰号“黄云仙”,大概唯一适合与她共处的就是孤峰、闲云、野鹤。
李缥青倚着阁门跟她聊了几句,又唤来侍者吩咐妥当,安置好了这位续道山真传。
然后两人往园子而去,重新回到修剑院的席上,这里也已人来人往,许多人见到裴液的面容都下意识避让,也有人笑着颔首。
李剔水早已离席了,给裴液留了个回见的条子,姜银儿倒是仍在原地,来见她的人也很多,少女虽不似鹤杳杳般怕人,但也是一样喜静的,这时候大约作为神宵真传不得不立在六七人的围拢当中。
裴液很难想她听到的心声有多么杂乱,于是把李缥青留在边缘,自己走到外围立住,看着少女。
果然姜银儿一眼就瞧见了他,寒暄几句,把话题收了个尾后,便端正道:“世兄久等了,我这就来。”
众人一回头,瞧见这位鹤立的少年,没什么表情的严兄样子,都做理解状,姜银儿小跑两步到了裴液身边。
两人离了修剑院的席位,裴液偏头微笑:“姜真传,我等你什么了,你为逃开而扯谎,我要上报令师了。”
姜银儿瞪眼:“世兄引诱我的。”
“我引诱什么,我只是站一下,没料到‘绝不肯欺骗师尊’的姜道长也忒有悟性。”
姜银儿面皮薄,好不容易一点小小的不正直被他揪住,脸上飞红,微恼道:“世兄以后不要找我练剑了。”
但她话刚说完,注意到前面树下一位青裙的陌生少女正含笑看过来,这时意识到少年一开始就是带她往这边过来。
她反应比鹤杳杳快,即刻敛了面容,先转头去看少年。
“我是来跟你告个别,顺便救你出来的。”裴液道,
伸手示意,“我现在和人出去一趟,晚上自己回修剑院,不必等我了。”
“……哦。”
李缥青抬袖抱拳:“【小白龙】姜银儿当面,久仰大名了。”
姜银儿茫然抬手,裴液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位是玉翡山掌门李缥青,我们有些事务。”
姜银儿心中微惊,还礼道:“李掌门,我也……久仰大名。”
李缥青微笑颔首,却瞧了裴液一眼。
姜银儿看着这位秀丽的少女,乍瞧活泼,细看清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探至深处却是静气。
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听不见这少女关于自己的心声,不禁又有些惊讶。
“我远在少陇,恐怕没什么大名可仰。”李缥青道,“我和裴液许久没见,且占他一个下午,耽误你二人习剑,甚为抱歉。”
姜银儿连忙摇头:“没没,我们其实也不怎么合练,就只是常去同一个剑场而已,李掌门想占几天就占几天。”
李缥青莞尔:“我占他几天做什么,他还要练剑打羽鳞试的。”
姜银儿脸微红:“我也……我也不知道做什么。”
因着听不见心声,姜银儿对这位少女更有一份额外的兴趣与好感,她有些好奇地看着她,若不是世兄说有事,她其实挺想和她结识。
在李缥青看来,这干净的道家少女倒是另一种感觉。
自从身负传心烛与鹑首后,绝大多数人的信念记忆在她面前都只隔一层薄纱。
她极少掀开去看,费时费力倒在其次,更因她深信人的思维不只是指导言行,言行反过来会深刻地塑造思维。
如果习惯了随意观览他人心灵的深处,然后含笑观赏他们言行的表演,那么一定会渐渐对人本身也失去敬畏,自以为成了另一高贵的物种。
因为身负心烛,李缥青很清楚能看到这些幽微的隐患,她确实更习惯用它来剖析自己、一次次翻看自己的记忆。
不过即便如此、即便传心烛不能捕捉人们浅层的心声念头,她也远比以往更容易了解他人。在情绪的感知上她变得敏锐了许多,一个人心神是不是有执念缺漏,于她就像在平滑的丝绸下抚到了一块异物,每个人的形状都有不同。
裴液有很深很深的裂隙,抚过去时令她心里重重一揪,周围全是尖锐的或坚固的隆起,简直扎手。
但他也有最炽烈的烛剑,像熊熊的大火。
令人难以想象这样的一颗心怎么平日表现与常人无二
??也许是有鹑首的功劳。
而除了那深不见底的裂隙之外,她自己的形状和裴液很像,也全是瘢痕崎岖,不过每个伤口处不是在流脓,而是烧出了光明的火焰。
这是很稀少的状态,李缥青今日在这位道家少女身上似乎看到了同样的潜质。
她心烛纯净得令人凝目,心毒的颜色几乎寻觅不到,只有纯净是天真,兼以坚固才是烛剑,那心烛扎根极深,坚锐如剑。
李缥青几乎看到这颗纯净的心日后必然遭受的折磨,但也同时看到它的不可折志。
所以这时候她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少年对这位“世妹”的喜爱溢于言表了,她有些怜惜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姜银儿有些惊讶,茫然对她笑了一下。
裴液道:“好了,我晚上就回剑院了,就是去办些事情——你可以去那边小楼找崔照夜她们,就不必在这里受人打扰了。”
因着前番和少女提过几回“李缥青”,这时两人站在一起令他莫名不自在,忍不住再次打发。
“知道了。”姜银儿其实还想再和这位缥青姐姐聊两句,但瞧出世兄的别扭,便乖乖离去了。
“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这位世妹。”李缥青望着少女的背影道。
“我知道。”裴液清楚她在说什么。
又只剩下两人,他确实轻松了不少,两人一起往园外漫步,从前他想自己和缥青再相处会尴尬,现在才知是再加个别人才会尴尬。
他心里还是很享受和少女单独在一起的时光,哪怕一句话不说走走路也挺好。
李缥青大概也是同样的感觉,两人走出别馆,沿着街道向北而去,也没唤车马。
天色有些烧起来了,染上一片片温暖的黄。人马熙攘,收摊的和摆摊的人交错着。
“神京真的很漂亮。不过前些天我自己逛,没人做向导,很多地方不晓得是做什么的,还闹了些笑话。”李缥青微笑。
“你有什么不认得,我给你讲。南边我去得也不多,不过东城西城算是比较熟了。”
“嗯,所以牵你来给我带路嘛。”
“你要去什么地方,其实我也不一定知晓,不过我们可以打问。”
李缥青笑:“你肯定知晓,齐居士说你早上才从那儿出来,才让我找你指路的。”
“……”
“我去修文馆拜访一下晋阳殿下,你要是不愿意进去,把我带到门口就行了。”少女认真道。
她有些促狭地看着他,但裴液是真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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