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味还没散干净,被风一卷,混进了干草垛和牛粪饼燃烧的熟悉气味里。
塔拉镇。巴掌大的草原小镇,几排土坯房,稀稀拉拉的蒙古包,一条被车轮碾出深沟的土路。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救国军的先头部队,像一柄刚捅穿铁板的尖刀,带着一身征尘和浓烈的硝磺味,停在了镇子口。
打头的还是老猫那辆“龙牙”。炮塔上溅满了泥浆和可疑的深褐色污渍,履带缝里卡着草屑和碎骨渣子。粗大的炮管低垂着,炮口还残留着发射后的余温,袅袅冒着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它像一头刚在泥潭里打过滚、饱餐过血食的钢铁巨兽,沉默地蹲伏着,喘息着。
后面跟着几辆轮式装甲车,车门开着,露出里面士兵疲惫但警惕的脸。再往后,是几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
镇子里,门窗紧闭。土坯房的窗户后面,偶尔能瞥见一丝惊恐闪烁的目光,又迅速隐去。蒙古包的毡帘放得严严实实,连条缝都没有。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干草,打着旋儿,更添了几分荒凉和死寂。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夹着尾巴,在远处的垃圾堆里刨食,警惕地朝这支钢铁怪物张望。
“啧。” 老猫的声音从“龙牙”打开的舱盖里传出来,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烦躁,“又他妈是个空壳子。伪军跑得比兔子还快,连个鬼影都没留下。” 他摘下坦克帽,抹了把脸上的油汗和灰尘,露出底下更黑的脸膛。
“全体注意!” 装甲车上的扩音喇叭响了,是随队指导员那熟悉的、带着书卷气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原地警戒!不准扰民!不准擅闯民宅!重申纪律!我们是救国军!是人民的军队!秋毫无犯!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在死寂的小镇上空回荡,清晰得有些刺耳。
装甲车和卡车上的士兵们,沉默地跳下车。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喧哗。他们端着枪,迅速散开,在镇子外围、路口、制高点建立起简单的警戒线。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冰冷的、职业化的效率。
更多的士兵留在车旁,靠着冰冷的钢铁车身休息。有人拿出水壶,小口地抿着。有人掏出干硬的饼子,默默啃着。风卷起他们土黄色军装的下摆,露出里面磨破的衬衣。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眼神却像鹰隼一样,警惕地扫视着这片死寂的镇子。钢盔下,汗水和灰尘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沉默。只有风声,引擎低沉的嗡鸣,还有士兵们粗重的呼吸声。
压抑。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也压在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西斜,把士兵们和钢铁巨兽的影子拉得老长。
突然!
嘎吱——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木头摩擦的涩响。
是从镇子口最近的那个、看起来最破旧的蒙古包里传出来的!
警戒线后的士兵们几乎是瞬间就抬起了枪口,手指搭上冰冷的扳机!无数道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唰地一下,死死钉在了那扇微微颤抖的毡帘上!
空气凝固了!连风声似乎都停了!
毡帘,被一只枯瘦的、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颤抖着,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缝。
然后,一个身影,极其缓慢地,从那道缝里挪了出来。
是个老人。须发皆白,像枯草,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苦难。他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旧蒙古袍,打着厚厚的补丁。背佝偻得厉害,似乎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他站在毡包门口,浑浊的老眼,带着一种近乎呆滞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一丝渺茫希冀的光芒,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镇子口那辆最显眼、最狰狞的“龙牙”坦克。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开,扫过那些沉默伫立、枪口对着他的救国军士兵。
士兵们同样沉默地看着他。枪口没有放下,眼神依旧警惕,但没有人呵斥,没有人做出任何威胁的动作。
老人枯瘦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到极致的激动。他哆嗦着,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朝着镇子口,朝着那辆“龙牙”,朝着那些沉默的士兵,走了过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风吹动他空荡荡的旧袍子,更显得他形销骨立。
终于,他走到了距离警戒线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些士兵,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要拼命咽下什么堵在喉咙口的东西。
警戒的士兵,手指紧扣着扳机,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空气紧张得几乎要爆炸。
老人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双枯瘦得像老树根一样的手。他手上捧着的,不是武器。
是一条哈达。
一条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蓝色旧哈达。哈达上面,还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同样旧得发黑的木碗。碗里,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奶香的奶茶!奶皮子厚厚的,凝结在滚烫的茶面上。
他捧着这碗奶茶和哈达,如同捧着整个部族最神圣的祭品。手臂抖得厉害,碗里的奶茶不断晃荡着,溅出来,烫在他枯瘦的手背上,留下红印,他也浑然不觉。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他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挤出几个极其生硬、带着浓重蒙语口音、却让所有听到的士兵心头巨震的汉字:
“是…是祖…祖国的…军队…吗?”
声音很轻,带着迟疑,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期盼,在死寂的风中飘荡。
嗡!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每一个在场士兵的身体!
端着枪的士兵,手指猛地一颤,扣住扳机的力道松了。靠在车边的士兵,猛地挺直了腰背。啃着干粮的士兵,动作僵住了。所有疲惫的、警惕的、带着硝烟味的眼睛,此刻都聚焦在那个捧着奶茶和哈达、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老人身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梁,撞进眼眶!
祖国的军队!
这五个字,像惊雷,炸响在沉默的钢铁洪流上空!
下一秒!
哗啦——!
仿佛被老人那声微弱的询问按下了无形的开关!
塔拉镇,活了!
嘎吱!嘎吱!嘎吱!
一扇扇紧闭的木门被猛地拉开!一扇扇厚重的毡帘被高高掀起!无数个身影,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像决堤的洪水,从土坯房里,从蒙古包里,从每一个角落,汹涌地冲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东西!
不是武器。
是热气腾腾、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奶豆腐!是刚刚烤好、散发着诱人焦香和麦香的大块馕饼!是整条煮好的、油光发亮的手把羊肉!是成壶成壶、还在冒着热气的马奶酒!是带着露水的野花!是家里仅存的一点舍不得吃的糖果!
“王师!是祖国的王师回来了啊!”
“回家!我们回家了!”
“呜呜呜…阿布(爸爸)…你看到了吗…祖国的军队…打回来了…”
“孩子!快!把吃的给兵哥哥!给咱们的兵!”
呼喊声,哭泣声,激动的尖叫声,瞬间淹没了整个塔拉镇!巨大的声浪冲上云霄,将之前所有的死寂和压抑撕得粉碎!无数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涕泪横流!那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屈辱、苦难和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洪流,彻底爆发!
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镇子口的救国军士兵。不再是恐惧的躲闪,而是不顾一切的拥抱和簇拥!
士兵们懵了。枪,下意识地放下了。冰冷的警惕,瞬间被这滚烫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热情冲击得支离破碎!
一个满脸皱纹、穿着破旧蒙古袍的老阿妈,颤抖着枯瘦的手,把一块还烫手的、用干净布包好的奶豆腐,硬是塞进一个年轻战士的怀里。战士手足无措,想推辞,老阿妈却死死按住他的手,浑浊的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嘴里反复念叨着生硬的汉语:“吃…孩子…吃…回家了…不怕了…”
一个光着脚丫、小脸脏兮兮的男孩,像只灵活的小鹿,从人群缝隙里钻出来。他跑到一个靠着装甲车休息的、脸上带着一道新鲜伤疤的战士面前。战士刚啃了一口硬饼子,看着突然出现的小孩,愣住了。
小男孩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没有恐惧,只有好奇和一种纯粹的喜悦。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把刚从路边采来的、还带着露珠的、叫不出名字的紫色野花。他踮起脚尖,努力地把花往战士沾满油污和尘土的大手里塞。
“给…给兵哥哥…”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带着浓重的蒙语腔。
战士看着手里那几朵脆弱却倔强盛开的紫色小花,再看看男孩纯真期盼的眼神。他脸上那道在战场上被弹片划开都没皱一下眉的狰狞伤疤,此刻却微微抽搐着。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收拢手指,生怕捏碎了那几朵小花。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撞得他眼眶瞬间通红,视线模糊一片。他猛地低下头,粗大的手指用力抹过眼睛。
就在这时!
呜——嗡——!
一阵嘹亮而略带激昂的旋律,伴随着清晰有力的蒙汉双语广播,突然从队伍后方一辆缓缓驶近的、架着大喇叭的敞篷吉普车上响起!
“塞北的父老乡亲们!受苦受难的同胞们!我们是救国军!是华国的军队!是人民的子弟兵!”
广播员的声音洪亮而饱含感情,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喧哗。人群的哭泣和呼喊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侵略者的铁蹄,践踏不了我们共同的家园!伪政权的谎言,蒙蔽不了我们同根同源的血脉!今天!塔拉镇,回家了!从今天起!这片被奴役、被掠夺的草原!每一寸土地!都将重新沐浴在祖国的阳光之下!”
广播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蒙汉同胞的心坎上。那激昂的宣言背景音里,渐渐融入了一段熟悉的、却在此刻焕发出全新生命力的旋律。
低沉,悲壮,却又蕴含着不屈的、如同地火奔涌般的力量!
是《海棠血泪》!此刻,它不再仅仅是悲歌,更是战歌!是归家的号角!
“……血染山河泪成行,赤子之心誓不降……铁蹄踏碎故园梦,风雨飘摇路茫茫……烽烟四起众心急,家国情怀难自禁……破晓时分战鼓急,誓要还我河山清……”
熟悉的歌词,在蒙汉双语的交替朗诵下,在激昂悲壮的旋律烘托中,如同燎原的星火,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积压已久的家国情怀!
“海棠花下誓言重,血肉之躯筑长城!”
歌声中,广播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黑暗的决绝和力量:“看!我们的战士!他们用血肉!在为我们筑起新的长城!他们!就是我们的长城!”
轰!
情感的火山,彻底喷发!
“祖国万岁!”
“救国军万岁!”
“回家!我们回家了!”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再次响彻云霄!比之前更加汹涌,更加澎湃!无数人泪流满面,挥舞着手臂,朝着那些同样热泪盈眶的年轻士兵涌去!拥抱!握手!把食物、把哈达、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拼命地往他们手里塞!往他们怀里塞!往军车上塞!
军民相拥!汉蒙同泣!
这一刻,没有语言的隔阂,没有身份的差异!只有流淌在血脉里的同源之情,只有对侵略者刻骨的仇恨,只有对祖国回归最深沉、最滚烫的期盼!
老猫站在“龙牙”炮塔上,看着眼前这山呼海啸、热泪盈眶的场面。这个在战场上冷酷如铁、杀人如麻的钢铁车长,此刻却觉得鼻子发酸,眼前一片模糊。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结果抹了一手背的油泥和泪水混合物。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白牙。
就在这时,指导员挤开激动的人群,爬上了“龙牙”的履带护板,把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报纸塞到老猫手里,凑近他耳边,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凝重:“老猫!总部急电!命令我部!继续全速推进!目标——库伦!”
指导员的声音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电文最后说…塔拉的泪水…库伦的父老…也盼着呢!”
老猫捏着电文的手指猛地一紧!
库伦!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这片被泪水淹没、被热情点燃的小镇,投向北方那片更加辽阔、也更加阴云密布的天空。
那里,是库伦。那里,有更深的苦难,也有更疯狂的敌人!
塔拉的父老用热泪和奶茶迎接了他们。库伦呢?那座被日军死死攥在手里的“心脏”,等待救国军的,又将是什么?是同样的箪食壶浆?还是……更加残酷的血与火?
一股冰冷的战意,混合着塔拉父老给予的滚烫力量,在老猫胸中猛地燃烧起来!他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咔吧的轻响。
走!去库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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