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县,这是一座被绝望浸透的囚笼,如同大汉三四百年被禁锢的腐朽。
腐朽的身躯,被麻布,锦缎,以及胭脂水粉包围着,不触碰,不去揭穿,似乎就可以长长久久的持续下去。
每一天都会有裱糊匠,给这腐朽刷上新粉,然后一脸得意的问周边的人……
『忍一忍。再忍忍就过去了。』
『大家都能忍,为什么你不能忍?』
直至有人实在是忍不了,开始砸窗,打破原有的平衡。
就像是现在,温县之外的骠骑军,修建的围城营寨,就像是沉默的群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在温县城内,程昱的焦土政策和血腥统治留下的疮痍,正在腐烂。
城守府深处,恶臭与草药味交织。
程昱被牢牢绑在特制的木架上,像一具待处理的腐尸。
臂膀的伤口乌黑溃烂,脓血浸透绷带,散发出甜腥的死亡气息。
一阵阵的痉挛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每一次发作,都让他身体反张如弓,痛苦的呻吟,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厥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即便是清醒之时,也只剩下破碎的呓语,『烹……烹了……鼠辈……守……援兵……丞相……』
作为程昱的亲兵首领陈伍,以及他的几个心腹,现如今就成了程昱的守墓人。
他们比谁都清楚,程昱一死,就是压垮温县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旦整个秩序垮塌,最先倒霉的并不是底层的民众,而是像他们这样中高层的家伙。
他们不仅仅是失去所谓的『代表』权柄,还会被城内积压的怨气撕成碎片!
『陈头儿……今……今日还……还抬上去吗?』
一个亲兵看着程昱脸上的那些昨日涂抹,如今已斑驳脱落的白粉和刺目的红色胭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每一次『亮相』,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被戳穿。
陈伍脸色灰败,眼中布满血丝,狠厉地低吼道:『抬!必须抬!不抬,那些泥腿子、那些缩在屋子里的蠹虫……必须抬!如果让他们知道了……我们,我们就全完了!』
他环视手下,凶狠的眼神底下,透露出虚弱的小,却张牙舞爪的试图装个大,『想想你们的家小!想想城破之后,那些恨我们入骨的刁民会怎么对付我们?骠骑军会放过我们?抬!粉给我涂厚点!布带捆紧点!再撑……再撑几天,对,再撑几天!丞相的援兵就到了!』
他口中的『援兵』,连他自己都不信,但是现在这个『由头』,这却是支撑他们继续这场荒诞剧的唯一理由和借口。
只要还有理由和借口,那么他们就会继续扮演下去。
又一次的『程使君巡城』。
华盖之下,锦袍华服掩盖不了被束缚的僵硬,厚厚的脂粉糊在程昱抽搐扭曲的脸上,惨白中透着不祥的青灰,两团刻意晕开的胭脂红得像凝固的血。
斗笠之下的阴影遮住了程昱大半张死气沉沉的脸。
陈伍站在一旁,声嘶力竭,试图用音量驱散自身体内产生出的恐惧,『程使君在此!与尔等同守此城!尔等当效死力!再有惑乱军心者,立斩!传谣者,队伍连坐!』
他的声音在城头回荡,没有人反驳他,也没有人回应他,多少显得有些空洞而色厉内荏。
城下的骠骑军斥候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被簇拥着的锦袍人影,细节难辨。
朱灵得到了消息,也到了军前看了一眼。
姜冏带着骑兵游离在外,想要用四条腿直接奔上城墙不现实。
按照斐潜之前留下的计划,他们并不打算强攻温县,而是准备围点打援,所以对于城内的曹军的态度,基本上属于各顾各的,只要温县的曹军不出击,他们也不会动真格的。
河内子弟柳珩到了朱灵身侧,也抬头看着城头之上的身影。
『将军,我瞧着……似乎有些不对劲……』
柳珩说道。
朱灵看了柳珩一眼,『说说看。』
柳珩指了指城头上的华盖,『看这华盖……这是生怕我等不知其所在?多少有些……欲盖弥彰?某听闻……这程老贼之前负伤了……』
朱灵点了点头,『这么一说,倒是有趣……』
柳珩眉头一扬,『将军,那么……』
朱灵哈哈一笑,『不行。』
『为何?』柳珩追问道。
朱灵微微抬头,摆摆手走开,『若是真的如此……只要这老贼一死,城内必乱,又何必多此一举?不必理会,继续围城就是!』
柳珩抬头盯着那华盖晃动,片刻之后便是摇了摇头,也是离开了。
……
……
与城外的好整以暇,城内的守军兵卒感受却截然不同。
尤其是距离陈伍一行比较近的那些曹军兵卒,已经闻到了那随风飘来的、混杂着劣质脂粉味的、若有若无的腐臭。他们也看到程昱被宽厚布带死死捆缚在木架上的僵硬姿态,看到了他低垂着头颅下那毫无生气的下巴,甚至隐约看到了脂粉剥落处露出的、不似活人的青灰色皮肤。但是他们依旧不敢动,不敢言……
他们相互递送着眼色,有人擦汗,也有人吞口水,还有人死死盯着陈伍等人……
他们在等着有人跳出来,揭穿程昱的新衣,砸破陈伍的幌子。
可惜啊……
谁都在等。
程昱又一次『顺利』的被抬了回来。
脂粉被冷汗和痉挛时流出的涎水彻底糊花,锦袍也被挣扎弄得凌乱不堪。
陈伍粗暴地解开布带,程昱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滑落。
现如今,程昱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喉咙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以及间歇的微弱抽搐,还能证明他还有口气……
陈伍看着眼前这具正在快速走向腐烂的躯体,想起那渺茫无期的援兵,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双手抱头。
完了。
他知道,这场用脂粉、布带和谎言编织的戏,快要唱不下去了。
每一次亮相,都在加速真相的泄露,都在消耗城内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秩序。
他和他的手下,就像被架在火堆上的蚂蚁,守着这个必将爆炸的秘密,在腐朽恶臭构建出来的火药桶旁,等待着被一同摧毁的命运。
而这座城里的其他人,无论是麻木的平民、精明的士族、还是心怀不满的兵卒,都只是在用沉默和等待,共同编织着这张埋葬温县上下所有人的,一块破烂的,名为封建统治的裹尸布。
这天夜里,程昱最终死了。
没有悲壮的遗言,没有回光返照的清醒。
在这个弥漫着恶臭与绝望的深夜,在又一阵剧烈的痉挛之后,他那被『金疮痉』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躯体终于是垮塌了。
他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瞪着房梁,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或许不甘心,或许有什么遗憾,但是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的肉体一同腐朽,沦丧……
陈伍和他的几个心腹亲兵,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脸上没有悲伤,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隐隐约约的,解脱般的茫然。
他们守着这具冷却下来,但是依旧腐臭,带着死亡气息的尸体,沉默许久。
『头……头儿……我,我们要怎么办?』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一名年轻一些的亲卫打破了沉寂,忍不住问道。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哭腔,就像是死了爹妈一般的悲伤。
如果是在平常时刻,他们这些属于个人的部曲私兵,亲卫护卫,只需要上报说程昱病逝,那么就可以寻找下一个买家,然后等待新的『职位』了,毕竟『病逝』和『护卫不力』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性,他们依旧还可以得到一个好价钱。
但是现在……
陈伍猛地一个激灵,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不能让人知道!绝对不能!至少…不能是现在!』
陈伍很清楚,他和他手下的程昱亲卫,在温县之地『关爱』了那么多的曹军兵卒,保持了温县大干三十天没发生一起『安全事故』,究竟是付出了什么人的『牺牲』!
如果说现在就将程昱死了的事情公布出去,那么……
陈伍打了一个寒战,他扑到程昱尸体旁,神经质地检查着那些捆绑的布带和早已糊成一团的脂粉,『明天还要抬!像前几天一样!抬上去!!他虽然死了,但是还活着!还要活着!』
……
……
接下来的几天,温县城头的『程使君巡城』成了更加恐怖的地狱景象。
那具被锦袍包裹、被木架固定的尸体,在夏天燥热的气温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着。
即使涂抹了比之前更厚、更惨白的脂粉,也无法完全掩盖皮肤下蔓延的青黑色尸斑。
刺鼻的腐臭变得浓烈而无法抑制,顺着风飘散,熏得抬着尸首的亲兵护卫每走一步都几欲作呕。最可怕的是,一些细小的、蠕动的白点开始顽强地从脂粉覆盖下的鼻孔、眼角甚至溃烂的伤口处钻出来……
陈伍的嘶吼声变得更加歇斯底里,充满了疯狂:『程使君染……染了风寒!尔等坚守!丞相援兵将至!再有异动者,诛九族!』
每一次『巡城表演』结束,抬着木架回府的亲兵们,都感觉像是在运送一滩即将溃散的腐肉,布带勒紧的地方,甚至渗出了暗黄粘稠的尸水。
直至……
实在是抬不起来了。
陈伍看着眼前这具皮肤铁青,尸斑纵横,臭水横流,蛆虫在七窍中进进出出的恐怖尸体,彻底崩溃了。
别说抬上城头,就是再靠近一点,那浓郁的恶臭和视觉冲击就足以让最麻木的士兵当场哗变!
『不行了……抬不上去了……烂透了……』
陈伍喃喃自语,眼中布满血丝,状若疯魔。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旁边一个身材相对高大的亲兵,一个更加荒诞绝伦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你!孙三!』
陈伍指着那个亲兵,声音尖利,『把你的靴子底垫高!垫到和使君差不多高!快!粉!最厚的粉!把他的脸给我涂得看不出一丝皮肉!锦袍!使君的进贤冠!』
『拿来!快点拿来!』陈伍像输光一切的赌徒,将自己的胳膊砸在了赌桌上,红着眼咆哮,『从今天起!你就是「程使君」!给我上城头!站着!不许说话!动都不许多动!其他人也听好,谁敢靠近,格杀勿论!』
孙三吓得面无人色,『头……头儿……我……我……』
『闭嘴!』陈伍抽出战刀,刀尖抵着孙三的喉咙,眼神疯狂,『不干?我们现在就一起死!干了,或许还能多活几天,等丞相的援兵!干不干?!』
在死亡的威胁和一丝渺茫的侥幸驱使下,孙三颤抖着被套上了程昱宽大的锦袍,脚下垫了厚厚的高跟鞋,脸上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如同面具般的惨白脂粉,连脖子都涂满了。
沉重的头冠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他被推到一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映出的,是一个僵直、怪异、还在发抖的『程使君』轮廓。
陈伍的法很好。
毕竟已经维持了温县『安全』三十天了,再撑个三十天又怎么了?或者心大一点,来个百天什么的……
但是当这个由亲兵孙三假扮的『程使君』,在陈伍等亲兵的严密簇拥下,再次出现在城头主旗位置时,温县城内的权力场,瞬间嗅到了异样。
城下的骠骑军斥候依旧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但城头上的守军,尤其是那些中低层军官,立刻察觉到了不同!
真使君,就算是死的,也是真的,然而『假使君』一上城墙……
前几天的『程使君』是被死死捆在木架上的,僵硬得如同木偶。而今天这个,虽然也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但那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僵硬,甚至是过于『挺拔』了?这脚下,似乎也有些不易察觉的虚浮?
之前的『程使君』是死气沉沉,脂粉都盖不住腐烂的气息。今天这个,虽然脸上涂得像个白无常,但脂粉之下,却透着一股活人的紧绷?尤其是那被压低的斗笠面纱阴影下,还可以看到因紧张而微微滚动的喉结!
最大的破绽在于『灵活度』!
之前抬上来的,是连头都难以自主晃动的『某种东西』……
而今天这个,当一阵强风吹过,掀动锦袍下摆时,这个『程使君』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似乎是本能的,自主的在维持重心,而不是要身边的人架着扶着!
这个细微的、属于活人的本能反应,与之前『程使君』巡城的僵硬,形成了最为明显的对比!
许多人等待的『结果』,终于是出来了!
被程昱白色恐怖统治的恐惧,再快速的消退,而另外一种情绪,属于权力的贪婪,却开始在暗流中涌动。
吴诚,一个在程昱高压统治下靠告密和狠辣爬上来的校尉。
他召集了几个同样野心勃勃、臭味相投的中层军官。
『诸位!都看到了吧?城头上那个「程使君」!』
吴诚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兴奋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假的!绝对是假的!前几日那个,怕是已经烂透了!今天这个,站都站不稳当,活像个踩高跷的戏子!这是个假的!那几条忠狗,现在完蛋了!』
『吴校尉的意思是?』一个军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死了!死了!温县现在就是一块肥肉!』吴诚的拳头砸在案几上,『陈伍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条仗着主人威风的狗!现在主人没了,他还想霸着城守府,拿着鸡毛当令箭?凭什么!』
他环视众人,声音充满了蛊惑,『城破在即,这最后几天,谁说了算,谁就能在城破前多捞一把!粮食、财货、甚至……向骠骑军投诚的本钱!陈伍那点人,能挡得住我们联手?』
另一个军官有些犹豫,『可是……万一那条狗,狗急跳墙……』
『怕什么!』吴诚狞笑着说道,『他现在就是个空壳子!靠一个替身演戏!我们只要「请」那个替身过来说几句话,或者……让「程使君」当众下令由我等接管城防……他陈伍敢不答应?他敢拆穿?拆穿了,大家一起死!不拆穿,我们就是「奉令」行事!名正言顺!』
众人商议一番,便是相互看看,点头同意。
山东之地,大多数情况都是如此,平常就算是多离谱,多诡异,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只要没人带头闹腾,那么都没事,死了多少人也都像是死了一群羊一样,过去就过去了,但是如果有人一带头……
(宋公明跳将出来,狞笑着,『这个我熟!』然后被方十三一脚踹倒。)
次日,吴诚带着几十名心腹甲士,以『汇报军情』为名,径直来到城守府门前。他要求面见『程使君』。
陈伍带着亲兵挡在门口,脸色铁青,手按刀柄,『使君身体不适,概不见客!军情报我即可!』
往常这种借口很好用。
毕竟人都会病会饿,也是需要时不时吃个点心充个饥,不方便见客。
但是现在……
吴诚皮笑肉不笑,眼神却锐利如刀,刻意提高了声音:『陈队率,你好大的胆子!军情紧急,关乎全城存亡,必须面禀使君!你三番五次阻拦,莫非……使君根本不在府中?或是……你想挟持使君,图谋不轨?!』
他身后的甲士配合地向前踏了一步,刀枪出鞘。
之前没人带头,陈伍怎么搞,大家伙似乎都当做看不见不知道。
现在吴诚『跳出来』了,事情顿时就闹大了……
? ?九点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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