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坤宁宫内,皇后早已知道了父子俩在乾清宫里的龃龉,此刻正端坐在正殿首座,看着一旁有些失魂落魄的儿子。
传旨的太监一走,夏子心这才缓缓开口道:“壮儿,跟母后说说,今天为何要顶撞你父皇?”
虽然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也知道只有如此才是对的,可他现在却始终无法从情感上接受这个血淋淋的现实。
“母后,儿臣……不明白。”朱见沥挤出几个字道。
“哦?不明白?是不明白你父皇为什么动怒呢?还是不明白你父皇为何会如此狠辣无情?”夏子心的话说的很直白。
朱见沥先是摇了摇头,又是重重的点了点头:“母后,父皇……父皇为何一定要杀淑妃娘娘和贤妃娘娘?她们……她们也曾对儿臣很好……两地疫情死了那么多百姓,父皇震怒,儿臣理解,可……可一定要杀了两位娘娘吗?她们只是念着骨肉亲情而已。儿臣……儿臣只是不忍心……”
夏子心闻言,温婉的一笑,站起身走到儿子身边坐下,拉着儿子的手,轻轻拍了拍道:“壮儿,母后问你,你平日若是练字时案上溅出墨汁,你当如何?”
朱见沥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母亲。
“那墨汁,溅脏了纸张,污了文章,若你是你父皇,你会如何处置?”夏子心问道。
“自……自然是让人擦拭干净。”朱见沥小声回答。
“不错。”夏子心颔首,“擦拭干净,桌面便能恢复如初,文章污了,重写一份便是。这污迹,不过是外物,除去便是,无伤大雅。”
“可若这污迹,不是墨汁,而是……侵蚀我大明根基的蠹虫呢?是那些在万千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的灾年,将救命的口粮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的硕鼠,是那些依仗着后宫妃嫔裙带,将手伸进国库粮仓,掏空社稷根本中饱私囊的蛀虫,是那些在深宫里,枕边风能吹动军国大事,私心能遮蔽帝王耳目的‘枕边人’!”
看着儿子疑惑的眼神,夏子心又道:“壮儿,这便不是桌案上的墨渍了,这是附在江山社稷血脉上的毒疮啊,是烂在根子里的朽木,若只是轻轻擦拭,只求表面干净,那毒就会入骨,那朽会蔓延,终有一日,整座堤坝都会在无声无息中被蛀空,轰然倒塌。到那时,死的就不是淑妃、贤妃、胡林这些人了,而是万千流离失所的灾民,是边关浴血却无粮草接济的将士,是这大明亿兆生民赖以存续的江山!”
她温柔的看着儿子那张酷似丈夫的脸,一字一句道:“你父皇今日的雷霆手段,不是在泄私愤,不是在施酷刑,他是在给这个国家剜疮,是在刮骨、是在伐木、是要将这附着在国脉之上的毒瘤、蠹虫、朽木,连根拔起,彻底焚毁。唯有如此才能止住溃烂,保住根基,给这天下留万事太平,更是再给你铺路!”
“可是……可是……”朱见沥的声音带着哭腔,“监刑……母后,儿臣……儿臣害怕……儿臣不敢看……”
“害怕?”夏子心闻言,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你身为大明储君,未来的天子,你告诉母后你害怕?害怕那些因贪婪和愚蠢将自己送上绝路的人?还是害怕你父皇为你清扫这登基路上的荆棘?”
她猛地抽回手,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怒道:“你可知,你今日对侯宝说的那句‘给个痛快’,才真正让你父皇雷霆震怒,那才是真正让他心寒!”
朱见沥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你以为你是在仁慈吗?是在不忍吗?错,大错特错。你那是在僭越,是在藐视君父,是在替天子行权,是在用你自以为是的仁慈,裹挟着对你父皇决定的质疑和不认同,你父皇尚在乾清宫思虑处置,你身为储君便已私下定人生死,传话内侍,壮儿,你告诉母后,这是仁慈,还是……大逆不道?”
“儿臣……儿臣绝无此意!”朱见沥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儿臣只是……只是……”
“只是妇人之仁。”夏子心替他下了结论,语气冰冷,“你父皇骂得一点没错,你的不忍,只对你看得见的、与你亲近的人有效。你对她们不忍,可你对那些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易子而食的百姓,可有半分不忍?你对这江山社稷,可有半分不忍?你的不忍,何其狭隘,何其自私!”
“刚才你父皇命人传旨,让你监刑,不是要折磨你,是要你开眼,是要你记住这帝王之路,从来不是鲜花铺就的,而是累累白骨筑成的。这无上的权柄,生杀予夺的大权,伴随的是如山的重责和彻骨的痛。你记住,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江山社稷的残忍,对蛀虫的纵容,就是对黎民百姓的犯罪!”
夏子心看了看首座上老太太临终前给她留下的那根藤棍,最终还是没有拿起来,而是又对儿子喝道:“明日午时,掖庭冷宫门外,你必须去,挺直你的脊梁,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看清楚妇人之仁滋养出的恶果是何等模样,看清楚你父皇为了保住这片祖宗基业、为了护佑这天下苍生,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需要背负怎样的骂名,看清楚你未来要坐的位置,需要一颗怎样坚硬如铁、却又时刻装着天下万民的心!”
“母后,那……三个妹妹怎么办?她们还小啊,就这么没了娘,儿子做为哥哥,心疼她们啊。”朱见沥泪流满面的哀求着母亲。
夏子心闻言,面色一滞,是啊,她也是一个母亲,她也有孩子,娘犯了错被处死,可孩子是无辜的。
“母后……会去求你父皇,将你三个妹妹接到母后这里来,日后由母后来抚养她们,等他们长大了,母后给她们找个好驸马嫁了,保她们一生富贵平安。”夏子心最终还是不忍心的说道。
“谢母后!”朱见沥闻言,郑重的对着母亲行礼道。
“好了,傻孩子,”夏子心宠溺的摸着儿子的头,柔声道,“你父皇不是不爱你,可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他对你的爱只能是化作对你的责任和期望,你父皇八岁登基,十岁亲政,十三岁就率军大败瓦剌十五万大军,这些年他推行教化改革、均分田产于民,改革吏治,远征漠北,灭朝鲜、东瀛,这些,可都是为了你啊。”
“母后……”
“还记得当年你跟你父皇说乌斯藏的王太多了,天下只能有一个王的事吗?”夏子心看着儿子道。
“记得。”
“你可知你父皇听后有多高兴吗?他见人就说朕得了个麒麟儿,日后大明江山有望,儿啊,你父皇那是为你骄傲呢……”
“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如今也长成了大小伙子了,你父皇对你的期待更多了,也更大了。”
“母后,儿子这就去给父皇认错。”
“不用,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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