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阻止我们?”温承年压低嗓音道,口中带有威胁之意。
“哎呀,别白费力气了。”云落却不怕他,从温魏二人中间挤过去,拦在赵水身前笑道,“你看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再打下去有什么意思,你们自己不嫌累啊?”
魏小似乎有些不情愿,抓住赵水的束发将他脑袋拽起,看这人眯着眼半醒不醒——可在这里,没人能晕过去。他再次生气,刚要再来一下,却见云落目光注视着他,停顿之后,悻悻地收回了拳头。
温承年也拍了拍手,“哼”了声退到旁边,恢复到那副波澜不惊的老者模样。
“你还好吗?”云落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赵水趴在地上,浑身吃痛,没力气也没心思理会。
云落皱皱眉,蹲下身伸手想拐住赵水的手臂扶他起来,却被对方抽回手去。无奈抿嘴,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在赵水反应之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给他嘴角的血渍擦了干净。
“放心吧。”云落说道,“我们之前也打过不少架,试过了,在这里无论受怎样的伤,都能够恢复如初,不会留下疤痕。”
“既如此,岂不浪费了这手帕?”
云落被问得愣了下。
赵水趁机一拧头,将下巴从她手里脱离开。
“你小子。”云落抿嘴一笑,说道,“倒是有趣,我喜欢。那你先休息吧。”
她走了开,墙角只留赵水一人蜷缩。
抱头躺在又硬又冷的铜面上,赵水反思着刚才发生的事,想理出个头绪。可脑袋刚被揍了好多下,太阳穴现在还像塞了团棉花般鼓胀,实在无法专心思索。
又过了许久许久。
昏昏沉沉间,赵水感觉有人在盯他。
他警觉地稍稍抬头,往周围看去——温承年倚着头休寐,魏小正盯着他自己的拳头看,而云落本在静静坐着出神,察觉到他的目光后。立即看了过来,冲他偏头微笑。
赵水立即移开目光。
可那云落却像是被钩上的鱼儿般“游”了过来,轻轻坐到他身边,托腮看他。
“可惜这里没有鸡蛋。”云落说道,“若拿来消消肿,能好得更快一些。”
赵水往角落里挪了挪。
云落看着二人的距离拉大,一挑眉,伸直腿打了个呵欠,说道:“以后咱们要经常呆着,你不知晓我们的过往,确实不公平。我便跟你讲讲我吧。以前,我也肿过脸——你知道我以前是在哪儿呆着的,客人一不高兴了,我的脸就肿了。每每这时我便会趁深夜去厨房偷个煮熟的鸡蛋,敷在脸上,然后吃掉。”
铜壁硬滑渗着寒气,倏忽间一抹轻柔拂过赵水的手背,他才察觉到云落说着说着又靠过来。
“我对你的过往不关心。”赵水扶着墙壁坐起身,说道。
“真是冷酷……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听故事了。说不准凭你这厉害的头脑,能从我们的过往中找到出去的线索呢?”云落斜眼看过来,赵水感觉她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他的心底。然后她继续说道:“我这张脸啊,其实是假的。我原先并不漂亮,甚至还有点丑,就算被卖到窑子里也是被嫌弃的命,所以他们都看不起我,小厮是,其他的姑娘也是,动不动就打骂、欺辱,不想伺候的叫我去,赚钱的生意一个也落不到我头上,到后来,下手太重,我的脸被毁了容,烧得皱皱巴巴的。可是他们没人当回事儿,把我扔出来了,呵呵……”
她自嘲得笑了笑,眼睛里闪着水光,纤手轻轻推了赵水一下,那指尖擦过他的颈侧,像羽毛扫过顽石,引得赵水脖颈发痒,扭身看她。
可她却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回应他的眼神甚至带着几分不解,说道:“以前的事,我可从未对这里的其他人讲起,你是第一个。因为我知道,你叫赵水,是个厉害的星门灵人、赫连城主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的?”赵水问道。
“来,我跟你说。”她笑着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手不经意地滑到他的掌心中,触感温软,却带着种刻意的黏腻。
赵水背过手去,双掌交叠在背后。
云落踱着步从他身后擦身绕过,在他刚要提气开口时,突然指着面前的铜壁道:“就从这里知道的。你进来之前,这墙壁上就会出现你的过往,又大又清晰,好像是将你这个人折射一般——只看一眼,就让人迷上了。”
“墙壁?”赵水心道。环视四周。
这一圈光滑的墙面在每一个转角处都做了圆弧,若出现幻影,必如一副飘动的画般。
“所以你们早知道我来此的缘由,却一句话也不说,还对我出手。可见我身上,有你们想要的东西。”赵水试探道。
云落贴着墙面摇摆身子,将赵水从上往下端详一番,笑道:“什么缘由重要吗,到最后都是不幸落网囚犯罢了……”
赵水口中的“缘由”,是指他为找阳云石而来,但听对方话中的意思,“缘由”似乎只是审判的罪名。这让他不禁疑惑,在他进来之前,墙面上都展示了有关他的什么,这里的人究竟对他了解多少?
“他们出手,也只是无聊,又讨厌灵人。不过,那是他们讨厌,因为他们都栽在灵人身上。我可不一样。”云落顾自说道,“我不仅不讨厌灵人,还要感谢星门灵人的相助,才能让我治好容貌,变得这么好看。只可惜,后来他听说用的那个死人面皮,是我特意杀的,有点崩溃,自裁了呢。”
她说得风轻云淡,但作用明显,赵水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回注意力。
“你杀的又不止这一个。若非罪孽深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怎么,难道你还要把做过的坏事杀过的人,挨个讲吗?”赵水问道。
他的态度轻蔑,让云落笑意尽散。
“我这么客气对你,你不要不知好歹!”云落气道,又柔下语气,“此地漫长孤寂,我看你模样还不错,不如你我相伴,也算乐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凑近,全然不把周围人游移的视线放在眼里,一只手递到赵水唇边时,指腹不经意擦过他下唇。赵水偏头躲开,她却顺势跌在他肩头,发丝扫过他下颌。
可这一切看在赵水眼中,就像一只毒蝎怎么驱赶也驱赶不走反而爬上身来,既厌恶,又紧张,怕她不知何时会咬自己一口。
“挪开!”赵水抓住她的手腕,往旁甩开。
“哎呀”一声轻呼,云落的身子随着他的力道转了半圈,几欲摔倒。
背对着赵水,她的肩膀倾斜,顿了顿,语气恢复先前的尖亮。只听她幽幽道:“如此守身,你一定很爱你妻子吧。付、铮,听起来像个男子的名字。”
那两个熟悉的字从她口中吐出,赵水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余光里,温承年和魏小也露出愕然的神态——看来他们不知道。是啊,如果铜壁上只是展示他过往的画面,不会有声音、更无人介绍,那这个女人在恶渊海呆得比另外两个还久的女人,是如何知晓的付铮的名字的?
“你的妻子也很爱你,真让人羡慕。”云落一只手摸着墙壁,看着墙上赵水那模糊成一团的倒影,叹道,“可惜啊,爱……对男人来说,光嘴上说说,就是爱了。说什么照顾一生,说什么绝不让妻子受伤,呵,结果自己对妻子出手出得最重,还让妻子死了啊!”
赵水的胸口咯噔一下。
云落随即转过身,看见他的神色后,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诡异起来,那双仿佛能看透人的眼直盯赵水,开口道:“你可知道,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一句话激起了赵水的心潮,让他浑身酥麻。
这么久了,从进入恶渊的漫长折磨开始,赵水的心就像一口沉寂的青铜钟,里面裹着入恶渊时的哀乐之音。他不信、也不愿信,凭着要出去找付铮的信念,才一直警醒至此。
可现在,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明确说出付铮之死的人。
赵水突然冲步,掐着她的肩膀瞬间将她压上铜壁,沉目问道:“你说她死了,怎么可能,她如何死的?”
“咳咳。”云落被撞得咳了两声,脸上温柔的面具已然破碎,露出了底下狰狞的面目。
“如何不可能。”她冷笑一声,声音尖锐刺耳,说道,“你傻啊,呆在外面怎样都好,却偏束手就擒进恶渊海,你出不去了!永远都见不着她了!这一辈子,你让她失望,让她痛苦,最后还让她死了,都是因为她选错了人!”
“不可能……”
“承认吧。你当初就知道前路坎坷,却压不住你那好胜心作祟,一步一步把她拉入深渊。你知道她最后死的时候,瞪大的双眼有多无助、多想你吗?”
云落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插进了赵水的心脏。他仿佛真切地看到付铮临死前那双充满失望的眼睛,那眼神像烙铁一样,将他的灵魂灼烧折磨。
“你胡说!”赵水嘶吼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云落却不理会他的反驳,抬臂打掉了他的手。
“光记得一个她啊。你爹娘呢?妹妹呢?你不在、妻子也不在了,还会有谁护着她们?”说话间,她走到一处墙角,将始终瑟缩着沉默不语的王婆子一把落起来。
王婆子佝偻着身子,原本呆滞浑浊的眼睛随着云落的靠近变得慌乱,半举在空中的手直颤。
“你看看她!”云落指着王婆子,声音越发尖利道,“你爹娘就像她一样,年迈又懦弱,只会被人欺负,被人折磨!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连自己的爹娘都保护不了,你就是个不孝子!”
她说着,突然高举起手,狠狠地抽在王婆子脸上。王婆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住手。”赵水目眦欲裂,他想冲上去阻止云落,可一动脚,旁边的温承年和魏小二人跳起将他死死地按了住。
“你看啊,这就是你家人的下场。哈哈哈。”云落一边疯狂地对王婆子拳打脚踢,甚至撕扯她的衣服,一边尖叫着道,“大恶人大叛贼的父母,别人会怎么对他们?怎么对他们都是应该的!他们在人世饱受折磨,而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像这样!废物,赵水!”
每一句话,每一个响亮的耳光,都像重锤一样砸在赵水的心上。他的理智逐渐崩溃,心神也颤抖起来。
付铮死、家人伤,这是他最担心、最不敢面对的猜想。
一直以来他自欺欺人,从来没往最坏的结果去想。可现在,对方将一切撕开给他看,还揪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下毒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爹娘在受苦,看到了付铮失望的眼神。
是啊,他为何要进来……
至少留在外面,他还可以拼尽全力保护他们,死而无憾。他还是太自负了,自满到以为自己可以解决所有的困境,以至于陷在这不见天日的无尽深渊中,什么也做不了。
无尽的悔恨和愤怒,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身子似乎也轻飘许多,像是在撕裂、又像是要炸开。
“啊——”赵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感觉自己的魂魄正在一点点地剥离身体,随时都可能四散纷飞。
付铮……
爹娘……
我来见你们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水双肩的束缚突然被卸去,换上一双僵直而有力的手,不断将他摇晃。耳边紧跟着传来呼喊,沙哑得不成句子——
“她……骗!唔,不、不……付铮,不知道……不要信!”
最后这一声好像是从喉咙中挣扎出来的,低沉如兽吼,却像一道惊雷劈断了赵水不断翻涌叠加的心潮。理智从缝隙中钻回,赵水立即压制脑中乱飞的思绪想象,一时间,强烈的眩晕感包裹住他的脑袋,让他内里作呕。
打斗声从旁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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