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大门,
火把的光亮在雨水中晕染成一片血色。
张之焕官袍尽湿,怀中抱着面色惨白的张安仁,声嘶力竭地叫骂。
陈芳值身着正二品锦鸡补服,手持象牙笏板,正与锦衣卫千户对峙,
两位朝廷大员情绪激动,谁上去都要挨一巴掌。刘长微不在,没人能镇住场子,凡是上去交涉的都留了几个红彤彤的巴掌印。
更难缠的是,还有一众以王茂之为首的小官,她们手持奏本,高声诵读《大宁律》中关于刑狱的条款。
这些沈锦程的乡党、同年,浩浩荡荡就有几十号人。
要全是沈锦程的人也就算了,最令人费解的是周纪元,这位素来与沈锦程势同水火的翰林此刻竟站在人群最前方。
她的绯色官服在雨中格外刺目,喷的也格外大声。
她是户部尚书吴围的儿婿,这就耐人寻味了。
刘长微站在檐下阴影处,雨水顺着她的甲胄缝隙渗入里衣,阴湿无比。
楚璁听着门外的叫骂,一刻钟她凭借声音将带头的人认了个全。
兵部尚书、户部左侍嫏、户部尚书的好女婿,还有一堆杂毛。
好啊,都来了。
所有人都要造她的反。
气氛压抑,一门之隔,外边闹翻了天,里边高压寂静。
锦衣卫对上这帮呼风唤雨的大员,不敢动手,只能被动挨打,简直威风扫地。
情况越来越糟,刘长微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咯吱\"声,像是有人在磨牙。
终于,皇上的指示来了,
“刘长微……”
“臣在!”她立即单膝跪地。
“你去谢罪。”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下,虽然已经预料到皇上的对策,但还是为她的无耻震惊。
刘长微已经脑补出自己被愤怒的大员们撕碎的画面。
惶恐过后她又像哑巴吃黄连不是滋味。
这场面她怎么担的起?
虽然不满,但她只是深吸一口气,声音平稳如常,
\"臣遵旨。\"
在起身时,她状似无意地问道:\"陛下,沈大人......\"
楚璁犹豫几秒,最终下定决心。
“将人放了,安抚些许。”
“是。”
……
皇上交代完之后,便匆忙回宫。
这堆烂摊子全落到了刘长微头上。
她对着一个千户交代几句之后,便进了暗室亲自去请沈锦程。
与她想的狼狈不同,沈锦程已经换了新衣,还被人服侍着重梳了头。比在张府抓她时都看着庄重。
她恹恹地坐着,看着还有些不清醒。
再见面,刘长微有些尴尬。
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沈大人……”
沈锦程目光空洞地盯着墙壁,并不理她。
刘长微又进了两步,她试探道:“此事已查明是诬告……下官送您回府。”
沈锦程的睫毛轻轻一颤,像是从梦中惊醒。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从涣散逐渐凝聚,最终化作一道锐利的寒芒。
\"你主子呢?外头来了多少人,竟吓得她连面都不敢露?\"
刘长微哪敢接这话,她又重复一句,
“我送您回家。”
沉默三息,
烛芯突然\"噼啪\"爆响,炸出一星火花。
沈锦程突然开口,“你们将张安仁怎么样了?”
刘长微连忙自证,“张大人无恙!只是……妨碍公务,受了些皮外伤。”
“您不必担心。”
刘长微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当初那点微妙的迟疑,若真按皇上的意思下死手,现在怕是连转圜的余地都没了。
她已经看明白了,皇上的保证作不了数。
她权势再大,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沈锦程深深地看着她,仿佛在思索这话的真假。半晌,她似心安似嘲讽地笑了一声,接着又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了袖口。
\"是吗?\"
\"那便走吧。\"
她突然站起,衣袍带起一阵风。
刘长微落后半步跟着,沈锦程的背影投在石壁上,被拉长成一道巍峨的影子。
她突然想起皇上逃离时气急败坏的脚步,
原来这世上,终究有人是踩不弯的。
*
大门再次打开,
刘长微恭恭敬敬地将沈锦程请了出来。
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声讨声,沈锦程鼻头发酸,当门打开,看见那么多熟面孔时,她眼眶发红。
北镇抚司前的广场上,数百官员的补服在火光下连成一片锦绣海洋。
红的青的蓝的,各个品级的官员都在为她奔走。
张之焕抱着张安仁站在最前,紫袍上的云雁补子被血染成了赭色,陈芳值的象牙笏板因打人断成两截;就连素来与她不睦的周纪元,此刻绯袍上全是泥浆,显然刚经历过激烈冲突。
还有王茂之、陈彦……
还有银行和翰林院的一些熟面孔……
沈锦程推开刘长微的搀扶,踉跄着向前三步,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深深拜下。
她哽咽到几乎失声,\"诸君......承蒙不弃!\"
人群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为生民立命!\"王茂之突然振臂高呼。
\"为万世开太平!\"三百士子齐声应和,声浪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沈锦程仰起头,任泪水冲刷脸颊。
以往行事的困惑,现在都有了答案。
她没错!
这叶在惊涛中飘摇的孤舟从未独行。
每一次即将倾覆时,都有无数双手在暗处为她张帆。顺流而下的安逸从来不是她的归途,逆流而上的艰险才是士人的宿命。
这个国家或许有独裁者的阴影,但更有千万黎民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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