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柞宫的事发是被一个添茶的宫女撞破的,待温钰闻讯赶到冲进殿内,呼延慧早已饮恨西北。
他噎了口凉气,上前查看,竟还是个死不瞑目,两只眼圆溜溜睁着,瞳孔散了光,又黑又空。
另一头,媞祯坐在血泊里浑身打哆嗦,眼里头早都没了神儿。
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有什么不知道。上午他命宋桧将人接进宫,下午就有侍儿传话说她强闯皇后寝殿,好好国公小姐不做,偏捅灰窝子,瞧眼下送了小命,当真是可恨又可怜。
死了也好,省事了。不过得先安置妥当,不能叫呼延晏回京前得知消息,否则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缓过神,一面安慰媞祯,一面吩咐道:“赶紧把血迹清理干净,五柞宫里死了个宫女,命少府派人来把尸体给敛了。”
宋桧抿唇答应下来,当即命两个宫人拿毯子把尸体裹着扛去侧殿。
半晌,温钰松了口气,依依与媞祯的额头相贴,“没事了,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分明是蒙尘的记忆,这一刻他从未那么清晰。犹记得那年邓贵嫔将将仙逝,他父皇遣退了所有人,跪在她榻前泣不成声。大殓之后,他开始诸讨乱党,将呼延氏数罪并罚,而后身体便彻底差了下来,听说最后,他是水米不进,把自己给饿死的。
那时他作为端慧太子,被他父皇的无情伤透了心,直至今日他才明白,那个时候,他父皇有多难。
现在,他最怕的就是追赶不及。
人情冷暖,除了自己,她还有谁可以依托。
绝不能让阴云再次笼罩。
八月十五,正逢团圆佳节,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煦,呼延晏一路快马进京,在城卫处听闻陛下召见便直奔皇宫。
彼时开襟阁中,顾敞正执棋与温钰对弈,忽听侍儿来报呼延晏恭候在此,便命宋桧重新沏一壶新茶来。
顾敞垂手起身道:“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温钰点了点头,准许他告退。
甫落日十分,因阁中的深阔,光线十分的晦暗不明,直到一具高大的身影步入,一切光芒都被遮蔽在其身后。
他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将要迟暮的老人,渐渐抿住了唇,“舅舅坐吧,今日是中秋,眼下只有咱们舅侄两个,别拘束。”
呼延晏微微一怔,不觉有些受宠若惊,“陛下,已经好久不叫老臣舅舅了。”
他说着,自顾自的坐在了这位九五之尊的对面,桌上摆着一盘残局,想必是方才与他擦身而过的顾顺意所留。
听说这位新晋的吏部尚书,比之从前的周宜水,言辞更犀利,是石氏手里的一把好剑,上官鹤死谏废后失利,多半也有他的缘故。
他心里一面忌惮,脑子里一面想,良久道:“今年南方水患确实严重,臣从太湖归来也有耳闻,陛下急着见臣也是为此事,所以早已将此番在太湖的治水之策书理成章,供陛下所用。”
说着将一本册子奉上,“虽说不能以面概全,但是下发各地,再因地制宜,必能生效其一二。”
温钰说有心了,便叫宋桧先收下,又道:“给舅舅看茶。”
呼延晏忙道过谢,接过茶盅饮了几口,是早春的雪顶含翠,喝起来要涩一点。
滋润过喉咙,积攒许久的心事不免要荡漾出来,“臣在太湖听闻……皇后殿下病了?”
温钰说是,“小毛病罢了。”
呼延晏长哦了声,沉声道:“但陛下却因此事杖杀了上官御史,可见并不是小事。”
“今日臣入宫觐见,一路上也偶有听闻,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皇后得的是疯症。”
说至于此,他又不免顿了声。
“臣知道陛下对石后一往情深,所以也不敢说叫陛下将其废黜,一来她是您的原配正妻,二来她也是太子的生母。但若是叫一个疯儿来做一国之母,这说来实在是有失体面。”
“不若陛下屈听群臣的意见,另立新后,改封石氏为贵嫔,别宫安置。如何?”
呼延晏说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观察皇帝的表情,很意外,竟没发现一丝勃然大怒的痕迹。
温钰只是笑,“再然后呢?”
磕托一声将茶杯搁在案上,声音仍旧轻飘飘的,“要容着你们杀母夺子,像从前对付邓贵嫔那般?”
他冷然相对道:“舅舅,我不是高祖皇帝,你也未必能效仿东汉外戚专权,绵延呼延氏三代的后位。其实有时您何必锱铢必较,单凭呼延氏从龙之功,便可受用荣华富贵一辈子。”
呼延晏唇角浮起讥诮的笑,“陛下这句说得轻巧,当年您母后和邓贵嫔皆有子,您是嫡,他是长,这国本之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您以为老臣不争,就可全身而退么?”
“嘉靖帝登基后,他还不是照旧将您赶至塞外,也没拿您当过弟弟啊!”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儿。
“臣知道,您记恨臣当日将罪责一并推给了您的母后,可若非如此,臣有如何保全呼延氏,不保全呼延氏,又如何帮助陛下再登御位呢?”
他惋然哀叹,“昔年往事各有难处,臣也有十分的不得已。”
然下一刻,眼里又忽然炯炯有神。
“但即便您再宠信石氏,也不能对她的话一昧听之任之,她虚伪狡诈,阴险残忍,心机太重,运气又太好,这样一个件件夺取天机的人,迟早会是您的心腹大患。”
温钰入定着,并不接他的话,良久他缓缓抬眸,望着朦胧的月影沉吟。
“这段时间,我时常梦到父皇,梦到儿时岁月静好的场景,那时四海升平,父皇意气风发,母后初掌后庭,六宫和睦恭顺,甚至连邓贵嫔……也曾在我出痘疫时,不眠不休照顾过我。谁能想到短短两年后红颜枯骨,夫妻反目,父子成仇,这一切……不都是因为您膨胀而不得满的欲望心?”
“而如今——”
他的目光倏然一跳,死死定在他舅舅身上,由冰冷到破碎,连情绪也按捺不住了。
“舅舅,你假借皇后到柏乡弥陀寺祭拜,召见萨满厌胜皇后,以致皇后疯迷,又不惜大肆宣扬,唆使上官鹤逼朕废后,更是以家书往来妄议国本!你简直欲壑难填,罪该万死!”
呼延晏惊愕得“啊”了一声,回不过神,只觉胸口有汹涌的痛意席卷侵蚀,顷刻倒在地上痉挛不止。
他脑子里嗡嗡响,眼前天旋地转,心里头却是全明白了。
“茶水有毒!你下毒!”
呼延晏颤抖着抬起手指,面前这个人长身玉立,双眸漆深,二十多年的情分,对面却跟不相识一样。
温钰脸上带着戚哀和惋惜,“但凡你见好就收,何至于此。”
呼延晏戚然质疑,“你为了她……竟对你的亲舅舅下手!”
温钰忍无可忍,鄙夷道:“难道除却她之外,呼延氏自己就行端立正,毫无错处吗?”
他俯身逼近,一字一句刻意说得十分缓慢,“还是舅父自以为瞒天过海,不知旁人早已看你……生出了一颗挟幼子以令诸侯的心!”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方才顾敞呈给他的密函,奋力甩在呼延晏脸上。
“你命你的副官携兵驻进龙首原,是要做什么?你明知未央宫依龙首原而建,你驻兵在此是要谋反么?”
他呵了一口气,“杀母夺子朕是说轻了,舅父是觉得朕羽翼已丰不好控制,耽误了你们呼延氏摄政揽权,于是恼羞成怒便动了更换天子的心思。”
“你想效仿阙准逼朕退位,扶你自己女儿做太后,再挟太子令诸侯,你好大的胃口!”
“若非这封密函被人拦下,朕还不知会有你这样的血亲!你不必再盼了,朕已命顾敞和孔笙督办,将你的亲信朋党一并抓于廷尉司严审,至于你留下来的那几万亲兵,他们会为大魏物尽其用的。”
仿佛有惊雷隆隆在脑中滚过,几乎要把人震得发疯。
呼延晏哑然失笑,禁不住吐出满腔子的血,“你说我觊觎后权我认,结党营私我也认,可是我从来就没有行过厌胜之事,更没有妄想过要谋你的反!”
他吃力得抬起头,“我为何要如此啊!城中禁军、中领军和骠骑营加起来就足足有二十万,我几万人马何至于谋反!”
“你……你被那妖女算计了!”
温钰的声线徒然带着愤恨和凄厉,“死到临头你还污蔑皇后,她已变成疯儿又如何算计得了你!”
“疯儿?”
呼延晏忽闻这二字颊肉一阵颤抖,整个人凝滞了下来,片刻后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真真是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疯儿怎么会害人?疯子怎么会害人!”
他轻轻一嗤,似是自嘲。
“可笑我立足朝堂二十多年,最后竟死在一个女人的手上。陛下啊!咱们两个都不是她的对手啊……”
他恨到极处,惶惑地望着四周,苍老的手像枯枝一样死死抓向地面,“咱们都被她骗了,都被她……骗了!此女居心叵测啊……陛下!”
温钰无意再听,起身便要走,行至紫檀屏台前,呼延晏忽然俯身攀爬,向他颤声咆哮,“钰儿,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我带你骑过马,打过猎,纵然我有过许多私心,可我对你……是忠心的……”
“你要相信我,石氏绝非善类,舅舅衷心可鉴,绝无妄言啊!”
时间停滞了足足一刻。
漫长,悠远。
“你的衷心……还是到我母后的神位前去表白吧。”
他决绝转身,只留给呼延晏一个苍凉的背影,拂袖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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