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主在梦里回到那片樱花林。
没有风,没有月,只有漫天樱瓣悬浮,像被时间遗忘的星群。
她伸手,花瓣却穿过指缝,化作极细的灰烬,落在脚边,铺成一条灰白小径。
小径尽头,立着一面镜子。
镜框是枯井的青苔,镜面却澄澈如水。
她走近,镜中映出两个影像:一个是如今的自己,布衣、短发、掌纹里嵌着稻叶的绿色;另一个是曾经的幽冥之主,断腕、瀑发、眼底燃着幽蓝。
两人隔着镜面,同时抬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镜面泛起涟漪,像一滴水落入深井。
曾经的自己开口,声音却像穿过漫长的隧道:“把名字还回去吧,你已不需要它。”
幽冥之主点头,指尖在镜面写下两个古老的字符——“幽冥”。
墨迹未干,便化作灰烬,被镜中吹出的风卷走。
镜面随即碎裂,无声无息,像一场雪落在掌心。
碎片落在小径上,灰烬与花瓣交融,竟长出一片新的草地,草叶呈淡金色,边缘泛着微光。
她赤脚踩上去,草叶轻轻颤动,像无数细小的手掌托住她的足弓。
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婴啼,像破晓的第一缕光。
她循声走去,却在迈出第一步时,梦醒了。
阁楼外,天已微亮。
塔楼上的漂流木不知何时倒了一根,砸在沙地上,扬起极细的尘。
幽冥之主起身下楼,推门而出。
晨雾里,稻穗沾露,第一缕阳光照在田垄上,像一条金色的河。
她弯腰拾起那根倒下的漂流木,木心空荡,却落着一粒极小的金色草籽。
她把草籽埋进田埂,覆土,拍实。
远处,老妇的炊烟升起,笔直、安静,不再被任何剪刀剪断。
幽冥之主——不,如今只是田埂边的一个无名者——直起身,望向初升的太阳。
阳光落在她脸上,像第一次,也像最后一次。
她轻声说:“早安。”
风掠过稻叶,沙沙作响,像在回答:“早安,世界。”
风把回应带到更远的地方。
稻叶间,那粒刚埋下的金色草籽悄悄裂开,一条乳白的细根探进湿土,触到昨夜埋豆荚残梗的缝隙。
细根在黑暗里摸索,忽然碰到一块更硬的壳——半枚被雨水磨钝的芯片,表面曾刻满仓的代码,如今只剩几道模糊的刻痕。
细根没有绕行,而是轻轻缠住芯片,像藤蔓缠住旧石碑。
缠紧的瞬间,芯片内部最后一丝金属离子被抽离,顺着根管升至嫩芽顶端,化成一点极淡的金色叶绿素。
正午,无名者挑着水桶经过田埂,嫩芽已长到两指高,叶片半透明,脉络像极细的电线,却没有电流通过,只有阳光在里面慢慢行走。
她蹲下身,指尖掠过叶缘,感到一阵微温——那不是数据热,而是真正的光合作用,带着植物的呼吸与心跳。
傍晚,孩子们跑来告诉她:“塔楼倒了,木头像骨头散了一地。”
她跟着去看,散乱的漂流木间,躺着那块被盐蚀的木牌——“起点”二字已被磨平,只剩下一道圆润的凹槽。
她拾起木牌,拂去沙粒,顺手把它插在嫩芽旁,像给一株新生的植物立碑。
孩子们围过来,用剩下的木条搭了一个更小的塔,顶端不再挂罐头盒,而是一只真正的鸟巢,里面传来雏鸟细弱的啾啾声。
夜里,无月,星子稀疏。
嫩芽在黑暗中悄悄抽出第三片叶子,叶片背面,一道极淡的银线勾勒出细小的轮廓——像樱的侧脸,又像仓的瞳孔,却在成形的一刻被风吹散,只留下叶脉本身的纹路。
无名者躺在阁楼竹席上,听见远处稻田传来蛙鸣与虫唱,像无数细小的齿轮在黑暗中缓慢咬合,却不再驱动任何机器,只为演奏一首属于大地的夜曲。
她闭上眼,掌心向上,像接住一场不会降落的雨。
在梦的边界,她听见嫩芽轻轻说:“别怕,我已把所有代码,译成了风声。”
无名者醒来时,晨雾正贴着窗棂。
她起身,推门,看见那株嫩芽已长到齐腰,三片叶子的边缘卷起极淡的金边,像黎明最后一抹未褪的星辉。
叶脉里,银线完全隐去,只余植物本身的呼吸在晨光中轻轻起伏。
老妇蹲在井边磨刀,准备劈柴。
刀锋与磨石相触,发出“嚓——嚓——”的节奏,像大地在数自己的年轮。
无名者走过去,接过磨刀石,指尖触到石面一道细细的凹痕——那是昨夜嫩芽根须伸进磨刀石留下的纹路,极浅,却再磨不平。
“今天种豆。”老妇说。
她们把去年留下的黄豆倒进竹筛,筛去虫蛀的坏粒。
一粒滚圆的豆子突然裂开,壳里不是胚芽,而是一粒极小的黑曜石碎屑,像被时间遗忘的最后一点火种。
无名者拈起碎屑,对着阳光看,里面空无倒影,只映出她自己的瞳孔——漆黑,却不再幽蓝。
她把碎屑埋进豆垄最深处,覆土,浇水。
水渗下去,土面微微鼓起,像大地轻轻打了个嗝。
孩子们跑来,围着垄沟跳格子,嘴里唱着新编的歌谣:
“没有网,没有灯,
星星落在稻叶尖;
没有名,没有影,
脚丫踩着风往前。”
午后,无名者独自走到倒下的塔楼残骸旁。
只见木条已被晒得发白,她拾起一根,削成一把粗糙的笛子,放在唇边试音。
第一声呜咽,像远风穿过废墟;第二声清亮,像溪水撞碎月光。
第三声响起时,整片稻田忽然沙沙回应,叶片相互摩挲,竟合奏出一曲没有调性的和声。
笛声停下,稻浪也停下,世界安静得能听见泥土吸水时细微的“滋滋”声。
傍晚,天边出现真正的火烧云,颜色浓烈得像旧时代被删除的霓虹。
无名者把笛子插在田埂,任晚风吹干孔洞里的湿气。
这时,老妇喊她回家吃饭,炊烟笔直上升,像一条不会分叉的河。
夜里,无梦。
她听见窗外豆垄裂开细微的“啪”,第一株豆苗顶出土面,子叶上还沾着黑曜石碎屑的极暗反光,却在月光下一闪即灭。
世界继续离线,却第一次完整地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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