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朱厚照斜倚在紫檀木御榻上,半旧的杏黄常服透着随性,召见徐光祚仅仅过去两日,朱厚照便令内阁几人入宫议事。
首辅毛纪、次辅王琼、大学士王宪、乔宇、秦金、英国公张仑鱼贯而入,趋行跪拜如仪。暖阁内陈设简雅,几个绣墩早已设好。众人谢恩落座,目光却都不由自主被角落阴影里一个静默的身影攫住——定国公徐光祚!
毛纪心头一紧,面上纹丝不动,眼角余光却已飞快扫过徐光祚略显憔悴的面容。自己没记错的话这位国公爷应当被禁足在家才是,更别提入宫了。今日怎会突兀地出现在这乾清宫暖阁?
英国公张仑更是惊疑交加,他与徐光祚同列勋班之首,深知其性,若非天大的缘由,皇帝断不会在此时此地召见一个尚在“待罪”的国公。张仑微微侧首,与身旁的次辅王琼交换了一个极快、极深的眼色,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浓重的疑云。
王琼面上古井无波,心思却如沸水翻腾:陛下行事每每出人意料,今日召见,又将起何等风波?这徐光祚,莫非是圣心回转,亦或……另有乾坤?心中揣度着天子莫测的心意。
暖阁里一时静得可怕。
朱厚照恍若未见众人面上的疑云,只随意指了指面前一张空着的绣墩:“定国公,座。”
声音不高,却打破了寂静。
徐光祚这才从角落的阴影里缓缓趋前几步,撩袍便要行大礼,动作间带着谨慎:“臣徐光祚,叩谢陛下隆恩!”
“罢了罢了,”朱厚照不耐地摆摆手,示意他起来,“暖阁私议,不讲那些虚礼。坐。”
徐光祚口中称是,再次谢恩,这才小心翼翼地在那张为他预留的绣墩上坐了半边,腰背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
侍立的刘全忠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氤氲的热气也未能化开徐光祚眉宇间积郁的凝重。
朱厚照呷了口茶,目光扫过众人,开门见山:“今日召尔辈大臣来,只为一事——京卫武学。”说着他放下茶盏,瓷盖轻磕盏沿,发出清脆一响,“前些日子,咱们君臣在这里议了,简霄所奏三事,尔辈力劝我武勋若承世职,先考试才能承袭,牵涉甚大。朕看这件事,言之有理。只是武官技艺荒疏,几至不堪入目!也是实情。根子,怕就在这武学废弛之上。祖宗设武学,本为储养将才、砥砺武艺,而今呢?怕早已成了勋贵子弟挂名镀金、尸位素餐的去处!”
皇帝明显不甘心,决定迂回。
既然你们反对武将承袭职位之前先考试,那我就根据祖宗知道,先让他们来京卫武学学习。
首辅毛纪心头一凛,立刻垂首应道:“陛下圣明烛照,洞悉积弊。武学之设,关系京畿根本,其疲敝不振,臣等亦常忧心。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重难返,更需从长计议,缓缓图之。”
毛纪字斟句酌,既要承认问题,又本能地为庞大的旧有体系缓颊,更隐隐暗示皇帝不可操切。但是心念急转之下明白陛下突然提起武学,又召来尚在禁足的徐光祚,莫非……
王琼心思本就活络,他敏锐地捕捉到皇帝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锐气,以及徐光祚出现在此地的异样。他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痛心与试探:“陛下所言,直指要害!武学之弊,臣亦深恨。然欲行整顿,首重得人。只是不知圣意属谁?”
王琼一面说,一面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徐光祚。心中暗忖:陛下若真要用徐光祚这把“待罪”之刀来斩武学乱麻,这盘棋可就险了,勋贵、文臣、内廷……各方牵涉太深,稍有不慎便是滔天巨浪。然而风险之中,未必不是一步登天的机会……他低垂的眼皮下,精光一闪而逝。
王宪素来务实,主管兵部,闻言眉头微蹙,立刻想到最实际的问题:“陛下励精图治,早有整顿武学之意,只是,这事儿为何瞒着兵部?
而秦金心中则盘算着其他,不待王宪开口,便道:“启陛下,武学涉及员额厘清、廪饩重定、教场器械修缮、教习延聘诸端,所费甚巨。今各处用度皆紧……”
他字字句句不离“钱粮”,既是本分,明着提醒皇帝此举耗费巨大,实际上指出勋贵子弟占着武学名额吃空饷已是积年旧例,真要动这块肥肉,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捅出去,怕是要天翻地覆!
他话说完,王宪端着的茶盏的手竟微微有些发凉。
乔宇也道:“秦阁老所言经费,固是实情,然强兵乃国之大事,岂容因噎废食?武学积弊,非一日之寒,亦非仅钱粮一事。员额冗滥,需严加甄汰;教习不力,需择选真才;课程陈腐,需更定新章!更紧要者,在于申明法度,使恩威并施,令入学者知朝廷重武之意,不敢再存侥幸懈怠之心!”
看热闹不嫌事大。
一直沉默的英国公张仑,心中早如擂鼓。
他身为勋贵岂不知京卫武学这潭水有多深多浑。多少公侯伯府、锦衣卫乃至内廷有头脸的宦官,其子弟、亲眷都挂名其中,领着朝廷的廪米,却从不去点卯操练,这已是心照不宣的规矩。皇帝突然要动这块禁脔,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念及此,张仑偷眼觑向徐光祚,见徐光祚面沉似水,端坐如钟,竟看不出丝毫端倪。张仑心头疑云更重:徐光祚自己府上难道就清白?陛下召他来,难道是要他“挥刀自宫”?这绝无可能!莫非……他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大胆而令人不安的念头浮现:陛下是要借徐光祚这把“待罪”之刀,去斩断其他勋贵、乃至内廷伸向武学的手?若真如此,徐光祚是甘为鹰犬,还是被迫就范?无论哪种,勋贵圈子都不得安生!
张仑后背渗出冷汗,不敢再想下去,只觉这暖阁陡然闷热难当。
阁中一时又陷入微妙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都聚焦在自入阁后便沉默如山的徐光祚身上。这位定国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谜题和即将揭晓的答案。
朱厚照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微微一笑,仿佛看一场有趣的戏一般。他手指在御案上轻轻叩了两下,打破了沉寂,目光投向徐光祚:“定国公,你在家中闭门思过,朕让你看的那些边镇塘报、武备疏议,还有朕命人送去的几部兵书,可曾用心读了?”
徐光祚闻声,猛地离座起身,再次深深拜伏于地,回复皇帝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徐光祚,辜负圣恩,罪责深重!陛下不以臣鄙陋愚钝,仍降天音,赐臣以书报,令臣闭门观览边事之艰危,武备之弛废……臣……臣每读一字,如芒在背,汗透重衣!方知陛下宵衣旰食,忧劳社稷之深!”
朱厚照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才缓缓道:“起来说话。说说看,读后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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