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上,身着道袍的老人出现在那棵枯死的柳树旁,他看了看贯通整条长街的剑痕,如古松一般老迈的脸上微微有些动容。
“当真是少年豪杰。”他低声道。
李一刚才的动静太大,不仅吸引了天空中的异象,也给两松观观主指引了方向,此时他终于赶到了这里。
老人迈步追着剑痕而去,可迎面却看到一人也随着剑痕逆行而来。
两人相遇在古街中央,观主看着那人的光头微微叹气。
“阿弥陀佛,见过观主。”笑容可掬的老和尚缓缓道。
“我还以为方丈会和觉悔和尚一同来拦我。”观主似乎也不太意外。
“毕竟相识多年,不好弄的太难看。”法源寺方丈摇头。
“你家迦叶尊者斩了阿难尊者的头,还不够难看?”观主笑了,这话凶恶到让人不好回答。
法源寺方丈垂目不答。
一棵古松的虚影猛地在古街上拔地而起,然后高大的佛像同时浮现,双方第一次碰撞便将古街中段炸毁,暴鸣声里,有老观主的声音响起。
“死秃驴!我看你不顺眼好多年了!!”
。。。
“好看吗?”狐魔尊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脚踝上的金色链子。
“师叔祖,你的故事总是很精彩,但每每讲到自己却会省略很多问题。比如帝后娘娘与人皇陛下能从你这里拿走凤凰卵,究竟付出了什么。”
唐真站起身,他看着狐魔尊,目带怜悯。
怜悯一位魔尊,是让人无法理解,即便他是唐真。
“你如果被栓了几千年,也会想松松脚的。”狐魔尊笑着抬头。
她说的可真轻松。
唐真对此并不赞同。
“我想松松脚是不能解释为什么千年来所有人都说你从不离开青丘山,但近些年又好像哪里都有你。”
如果只是用分身来解释南洲、婆娑洲的狐魔尊身影,那未免也太瞧不起帝后玺的威能了,仔细想想就知道,如果狐魔尊是允许分身遍地走的,那整个九洲千年不可能一直没有相关的记载。
毕竟狐魔尊的修行本就是搅动风云,这甚至会超过她自己的意志。
可近千年所有人都相信了狐魔尊不会离开青丘山。
所以并不是狐魔尊突然能顶着帝后玺的封锁使用分身术法了,而是帝后玺突然松开了些许禁制。
这才导致九洲的故事中再次出现这位魔尊的身影。
“只是微微松了松脚。”狐魔尊甜甜的笑。
“不,帝后娘娘被骗了,你并不是松了松脚,放出一两个玩闹的分身。”唐真摇头,他已经将一切串联了起来,“你已经越狱了,或者说越狱了一部分。”
“那所谓的‘七囚箱’,于师叔祖而言不就是越狱术吗!”
是的!
重新审视这道术法,抛开那些为了方便人类修行进行的改动,它的修行手段是‘脱困’,它的主要目的是‘离开当下的环境,塑造一个完全相同的自己’!
它的目的性是多么的明显啊!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狐魔尊会发明这个术法,它想用‘七尾变’来脱离帝后玺的压制。
“但我失败了,不然它又怎么会流入人间呢?”狐魔尊依然在笑。
“你当时或许失败了,但当帝后为了得到凤凰卵而微微松了松链子时,你又成功了。”唐真说到此处语气变得低沉。
“所以你的那些分身不仅仅是修为不及你的假身,她们其实就是你的。。七囚箱,她们其实是不同时间段的你!”
唐真了解七囚箱的理论,它其实拓变出的分身更像是某一个时间固定的自己,如此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狐魔尊在外的分身情况差异如此之大。
他好像解开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但他并不开心,与此同时姜羽的脸色也变得难看,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坏的可能。
唐真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忍,“所以,幺儿那个丫头,是小时候的师叔祖?”
大殿里安静了下来,姜羽和唐真都知道幺儿身上有问题,但他们最初以为是吴慢慢为了对付齐渊选择了一个激进的手段,比如用改良的功法请神一位魔尊。这未来或许会对幺儿有些影响,但他们都觉得总有解决的办法的。
结果,你告诉我,吴慢慢是从青丘山里抱回了一个狐魔尊本尊?
那个缺了半颗门牙的丫头!?
他们俩的激进想法与吴慢慢的保守操作比还是显得太保守了。
。。。
青茅山下,青茅镇,大雨与雾气翻滚,不断压缩着人类的活动空间,小镇里安静非常。
一处酒楼中,三个孩子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发呆,这自然就是三小只。
姜羽被阿森说动前往青丘山寻找唐真,她没有把三小只扔在茅草堂里,但更不可能带去青茅山见狐魔尊。
她选择将三人放到了青茅镇,这里既是杜家的地盘,出任何事茅草堂来得及管也必须管,但又不在青茅山,不用担心九洲清宴的是非波及。
可以说是她在当下环境中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好大的雨啊。”江流低声道。
“是啊,好大的雨。”幺儿随声附和。
“一般。”周东东随口反驳。
三人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周东东捧着脸看着窗外道:“这么大的雨什么时候停啊。”
“什么时候停呢?”江流跟着重复。
“不知道。”幺儿耷拉着眼皮摇头。
三小只现在就是这么无聊,消化掉九洲清宴各种刺激后,三人在青茅镇里颇有些见惯了山巅的风景,看不起农家小镇的架势。
这天下厉害的人好像也就那样,自己的师兄师姐拿出来依然能打,搞了半天离开山头也看不到什么所谓的天下豪杰。
“这山里的雾是不是太大了?”江流努力撑起身子,他揉了揉自己的小鼻子,在空中嗅了嗅,闻到了浓郁的雨水气息。
“水汽蒸腾,山林里有时候就会这样。”幺儿倒是懂得很多,当雨水太大的时候,空气湿度变大,水蒸气更加充足,而高山温度较低,潮湿空气抬升便会形成大雾,而青茅山脉落差足够大,山上的大雾又会蔓延下来,导致村子附近也雾气朦胧。
这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无需思考过程便能得出的结论。
江流没有回话,他依然在抽动着自己的小鼻子,周东东看了他一眼,于是也抬头仔细打量起窗外的浓雾,随即微微皱眉。
“是有点太大了。”他低声道。
“我不是说了吗。。。”幺儿依然懒散的开口,可此时周东东已经起身来到了窗前,他伸出半边身子看向青茅山脉上空的云层。
幺儿不解的看着两个男孩,此时江流也已经起身,他走到周东东身后,开口道:“是青茅山脉里的大阵吗?”
他们俩说的其实不是雾气,而是灵气,此时虽然有暴雨可能导致灵气浓郁一些,但未免也太浓了,感觉更像是人为的。
“不是,最起码不只是!”周东东皱眉,“那青茅大阵顶大天是茅草堂的护法阵,能与大夏皇都的大阵有差一不二的水平就谢天谢地了!可现在我竟然一点也看不到阵路!”
他以前对阵法算不上感兴趣,但前段时间为了溜进皇宫见幺儿,和江流研究了大夏皇都和皇宫的大阵,着实算是积攒了一些眼力和知识。
可此时那些经验却好像忽然失灵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学了一辈子木雕,结果遇到了一块石料,他一时甚至不知道从哪下手。
周东东认真看着那阴云密布的天空,微微皱眉道,“你看这云层是不是像什么纹路,会不会是阵法相关。”
江流贴在他旁边也探头看,左右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有点像。。像什么编起来的纹路。”
周东东好似抓到了什么,正欲开口,忽然耳畔听到了一阵舒缓的歌声。
他身体微微僵住,然后缓缓回头,一个满头白发的姑娘正坐在桌子上和他们一样看着天空,嘴里还哼着轻柔又古老的调子。
“幺儿姐好久没这样了。”江流低声道。
是的,自打靠近姜羽,幺儿便已经很久没有变化过了。
周东东安静的看着哼着歌旁若无人的幺儿,手轻轻搭在紫云剑的剑柄上,他比江流更加警惕一些,师姐如今不在,而此时的他们又是距离他那师叔祖前所未有的近。
幺儿哼唱的古曲明明带着诱人的调子,可诉说的情绪却让人觉得无比凄凉。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
。。。
“唐真,你现在变得好能猜。”
狐魔尊轻轻鼓掌,赞扬着唐真的猜想。
“那我猜的对吗?”唐真问。
“大部分对了。”狐魔尊点头。
“哪里不对,还请师叔祖指正。”唐真看着狐魔尊。
“关于那所谓的七囚箱说的不对。”狐魔尊倒是乐于回答的,“你总是觉得自己了解那道功法,但人类为了能学习它实在做了太多妥协,导致得不偿失。”
唐真安静的看着狐魔尊,没有开口接话。
“那道术法就是我给自己设计的,功能和目的确实是脱困,但它实际上远没有你们人类想的那么复杂,什么本源之恶,什么挖掘自己。。。”狐魔尊笑了,她伸出青葱一般的手指指了指自己,“我是一只狐狸啊!”
“狐狸并不需要创造出每个时间段的自己来做成分身,因为我们有很多条尾巴啊!”狐魔尊伸出手抓住了唐真的手,然后缓缓站起,她的一条腿似乎不太方便,只能用另一条支撑,所以她需要依靠着唐真才能站起来。
唐真一动不动,就那么让一个魔尊攀附着自己向上。
“所以幺儿是。。你的一条尾巴?”唐真轻声问。
“你猜她为什么叫幺儿?”狐魔尊扶着他的胸膛低声问,这动作有些暧昧,可她太美了,以至于让人觉得光下的这一幕也很美。
唐真看着站的有些不稳的狐魔尊,没有回答。
“因为,她是我最小的那条尾巴啊。”
幺儿,妖儿。
所谓幺,指的是老幺的意思,是老末儿,也是最后一根尾巴。
这个小女孩的名字从一开始就已经讲清楚了她的身世,她只是一个序号甚至没有一个大名,或者说,她的名字便是狐魔尊的名字。
姜羽的眼神微微下落,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帮不了那个小姑娘了,即便她做的再多,但那个丫头的命运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
她无从谈起自由,因为她本就不能独立存在。
“师叔祖相传您本来应当有九条尾巴的。”唐真倒是维持着冷静,“除了幺儿和婆娑洲的那条尾巴,古月皇贵妃应该也是您的尾巴吧。”
“当年人皇与帝后带回去的根本不是一个狐族妖女,而是带回去了您的一条尾巴!”
“你说的好难听,她们虽然是尾巴化成的分身,但都有自己的生活和想法,别说的好像一具具稻草人一样!”狐魔尊恼羞成怒一般伸手绕到后面狠狠地掐了一下唐真,这个动作看起来就像是情侣间的打情骂俏。
但实际上,她正好掐中了唐真背后的伤口,血液拧出一片,浸湿了衣裳。
姜羽眉毛竖起,唐真却面色平静。
“那么,如果我猜的没错,现在的您其实是一只。。。没有尾巴的狐狸了,对不对?”他只是继续的逼问。
“唐真,你越来越没有礼貌了。”狐魔尊噘着嘴抬眼瞪他。
“您的那七尾变,抹除了七囚箱的缺点,比如分身的恶,但却也丧失了其最大优点,它让你实实在在的分出去了九条尾巴,所以现在的您不仅被帝后玺压制,而且是自修成魔尊后,最弱的时刻!”
唐真看着狐魔尊说出了用这一切推导出来的最终结果。
山洞里,他的声音好像一直都这么平静,但是他的话语终于开始逐渐露出了獠牙。
狐魔尊没有生气或者愤怒,她有些委屈看了看自己的脚踝,然后仰着头问道:“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嘲讽自己的师叔祖,把那些愤怒发泄给一个可怜的女人?”
是的,当确认帝后玺存在那一刻,唐真的动机便已经清晰了,他不是来找一个魔尊本体挑衅的,而是来乘人之危的。
“师叔祖,你不喜欢做交易,但热衷于玩游戏,那应该清楚,游戏的规则是不讲道德的。”唐真依然冷漠。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交易吗?”狐魔尊伸手使劲推了一把唐真,唐真猛地退了几步,狐魔尊则自己单腿支撑,缠着金链的那条腿有些微曲,只用脚尖小心的点地,所以有些摇晃。
她平伸两臂,保持着平衡,眼睛里空落落的低声道。
“因为交易也是不讲道德的。”
她看着唐真,但好像并没有特意对着他说话。
“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那一场交易,也是我发誓自己最后做的那次交易,所带给我的。。。”
狐魔尊高高的提起那条受伤的腿,尽情的展示着那块肌肤的洁白和深入血肉的痛楚。
“就只有这条铁链而已!”
她看着唐真,脸上终于不再只是温柔且调笑,而是极尽戏谑之神色。
“小娃娃,你以为全天下只有你被圣人骗了吗?”
“你以为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永远怒不可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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