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晨光里,当长安方面有关鼠道人的军情还在朝着扶风郡传递,当顾留白担忧着玄庆法师的安危时,一名身穿青衫的官员和两名侍从已经出现在了安知鹿的面前。
他们很有礼貌的将安知鹿请出车队,来到一处鱼塘边的窝棚里。
这名叫做姬凝云的官员是支度判官,六品官职,他问清楚车队遇袭,车载货物被劫掠的所有细节,并让两名随从中的一名文书将所有细节慢慢的记载下来。
在这个过程里,他始终显得很客气,态度温和。
然而在接下来他提出疑问时,他的面色却迅速变得冷峻严厉起来。
“你确定邱东明是被贼人劫走?”
“是。”
“你们车队之中死了四个人,分别是陈升、扈广为、周青礼、洛诚安,按我所知,这四个人你似乎本身就不怎么喜欢?”
“没有。”
“这些人里面,你似乎和邱东明、张枫、于牧关系最佳?”
“那倒也没有,都差不多。”
只是简单的问了这三个问题,姬凝云便停了下来,直视着安知鹿的双眼,过了片刻,他突然笑了起来,然后认真道,“我大唐一直宣扬的是疑罪从无,没有确实证据,那即便怀疑,也只能当做这人没有犯事,百姓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你之前已经去过长安,你大概已经明白,对于真正的大人物而言,其实是疑罪从有,只要有所怀疑,这件事便已经和你脱不了干系。这也是你从幽州到长安,再到这里的原因。”
安知鹿点了点头。
姬凝云接着道:“所以我需要你一个真正的解释,否则今日的结果便是在正常的问询过程之中,你无法回答我刚刚的那三个问题,接着便暴起发难,被我们当场击杀。”
安知鹿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姬凝云,道,“你们奉命前来时,是已经得到了太子的授意?”
姬凝云又笑了起来,道:“你也不用拖延时间,哪怕你私底下和裴国公联络,在他的人赶到之前,我们的事情就已经办完了。”
安知鹿的面色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恭顺谦卑的模样,但是他的眼瞳之中,却显现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暴戾神色,他看着微微眯起眼睛的姬凝云,说道,“在太子眼中,咱们这样的人都和一条狗没什么分别,你为何反而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似的?”
姬凝云的眉头不悦的挑起,就在此时,安知鹿看着他,接着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和裴国公的人岔开时间?”
姬凝云心中一震,眼中生出些警意。
安知鹿看着他,声音微寒的说道,“许推背和我说过,做事要是想着凑合,想着折中,那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不知为何,姬凝云此时直接听懂了安知鹿这句话的意思。
既然选择了裴国公和顾道首这一条船,那他原本就不必对太子藏着掖着。
“嗤”的一声裂响。
他和安知鹿之间的那张简陋到极点的木板桌子骤然裂开。
他依旧安坐不动,但腰间的长剑已经化为一道流光,自下而上的朝着安知鹿席卷而去。
这时候他看到了安知鹿脸上泛起狰狞的笑容。
叮的一声轻响。
一枚轻薄的剑片自安知鹿的衣袖间飞起,于毫厘之间将斩至自己眉心的一剑荡开。
姬凝云感到自己的整条手臂随着长剑往上荡起,伴随着恐惧出现在脑海的是不可思议,这人哪里来这么高的修为?
他身后的两名侍从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两人双手同时抬起,对着安知鹿举起了一个青铜管子。
然而他们根本未来得及按下机括,安知鹿那微胖的身躯已经和前方的姬凝云撞在一起。
双方护体真气的冲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简陋的窝棚根本承受不住气劲的扩张,瞬间崩塌下来。
姬凝云的口中鲜血狂喷,他体内的骨骼发出碎裂的声音,但瞬间致命的伤势来自于安知鹿右手的一柄剔骨短刃。
在护体真气崩溃之时,这柄刀已经狠狠洞穿了他的脾脏,接着是心肺。
在口中鲜血喷出的刹那,他身上已经多了数个刀洞。
嗤!
两名侍从同时听到自己颈部发出漏气般的声音,下一刹那,他们浑身的力气便似乎瞬间消失,就连手中的法器都再无力量抬起。
陷入黑暗之前,他们只看到自己的身前涌起猩红的血雾。
安知鹿站立起来。
轻薄的剑片落回他的手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新鲜的血腥气令人作呕,然而在他的体内,却化为香甜的气息。
强大的感觉再次让他兴奋得战栗起来。
真正瞬间击杀姬凝云和这两名侍从之后,他才相信自己竟然拥有了这样的力量。
这是他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力量。
然而与此同时,他感到有三缕细微的冰流悄然涌入他的经脉,这些冰流入体的刹那,他感到清晨的阳光落在皮肤上都有些刺痛。
那些冰流在他体内渐渐凝成细小的冰粒,却让他的经脉感到异常的寒冷。
他此时依旧不知道王幽山的真正过往,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名比杨灿更为可怕和强大的修行者,而现在他身体内外的这种反应,却来自于对方硬塞给自己的法门的反噬。
这法门硬生生将他以惊人的速度拔高到不属于他的高度,同时也要令他承受反噬的痛苦,隐约有种要让他的躯体变成僵尸般的感觉。
但与此同时,他的心脉之中又出现了一缕暖流。
就像是点燃了一盏油灯。
微弱的火光散发的温暖却慢慢的将那三颗冰粒消融,他肌肤上刺痛的感觉也随即消失。
安知鹿感受着那一盏油灯的气机,轻而易举的得到了答案。
那是来自杨灿的气机。
“食龙”!
杨氏体内流淌着龙血,真龙的元气能够化解他现在所修的这种法门的反噬。
与此同时,他对于有关真龙之物的感知,似乎也变得分外的敏锐。
只要不断得到有关真龙之物,杨氏的这“食龙”法门不仅可以和王幽山传给他的法门互补,而且还能够大大提升他的修为。
他和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相距太远,所以即便到了此时,他也并不知道静王当年以整个静王府为法阵,才养出了静王妃这样一条窃取李氏气运的真龙,而现在,隋末的这名道人,发丘中郎将的真传弟子王幽山,却顺着杨氏的算计,造就出了一个他这样的怪物。
当身上所有刺痛的感觉消失,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体内的那只已经进化出真正血肉的本命蛊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将他的所有气机收敛。
此时他的体内分化出一股真气,在经脉之中平稳的流动着。
……
当裴国公的一名幕僚出现在安知鹿的身前时,安知鹿已经换了一身衣衫,坐在一辆已经掉了一个轮子的马车旁边。
“我姓韩,单名一个颂字。”
这名头发灰白的幕僚看着安知鹿安然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说话起来十分干脆直接,“我来时收到情报,应该是太子的人过来找你,他们没有想要杀你灭口?”
安知鹿看着韩颂,也十分干脆道,“想杀我,所以我把他们三个都杀了。”
韩颂愣了愣,但随即笑了起来。
是个狠角色。
不过跟着裴国公征战多年的他们,都喜欢这种狠角色。
分给安知鹿一匹战马,直接让安知鹿跟自己走时,安知鹿却又看着他认真道,“张枫、于牧关,这两个人我也得带走。”
韩颂马上就领会了他的意思,“这两个人和给你送信的姓邱的差不多?”
安知鹿点了点头,道:“都是关键的时候派得上用场的人,肯把命交给我,那我就不能亏待。”
韩颂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办这件事,自己骑马和安知鹿先走,此时他看着安知鹿已经十分顺眼。
“裴国公很感谢你冒险这样做。”
但等到在路上行了一阵,致谢了一句之后,他的神色也迅速严肃起来,“但安将军你应该明白,裴国公和我们这种军方的人,最忌讳的就是为了往上爬而牺牲同僚,最怕就是用阴谋算计对付自己人。许将军视你如手足,在长安,各司虽已经仔细盘问过,并无任何证据显示你当时有过错,但有人托我认真问你一句,许将军逃出幽州这件事,真的和你没关系?”
“没有。”安知鹿异常干脆的回答。
在此之前,他或许内心深处会有些心虚,但今日开始,哪怕是有厉害修行者用法门来探查,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回答得极其坦然,根本不会让人发现端倪。
因为知晓此事的只有杨灿,而杨灿已死。
哪怕杨灿在这世上还有部下知道他和自己的关联,但世上再无杨灿,已经根本死无对证。
韩颂微微一笑,便只是开始介绍裴国公的一些做派和喜好,介绍安知鹿今后的同僚。
当安知鹿到达大军营区,见到裴国公的刹那,他突然有种错觉。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许推背。
也就在此时,他体内的蛊虫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渴望,这种突然来袭的渴望甚至压过了杨灿到来的时候。
蛊虫的突然异动,压倒一切的欲望,差点让他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咆哮。
“怎么?”
裴国公此时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廓。
安知鹿强行忍住转过身去追寻那股气息来源的冲动,他躬身行了一礼,尽可能掩饰着自己脸上的神色变化,“见过裴国公,只是看着你,不由得想到了许将军。”
裴国公笑了笑,“我可没他那般威风,站在城头大战一夜,打退数万兵马的事情,我做梦都做不到自己这么威武。”
安知鹿没有抬头,只是道,“在那种情形之下,我大唐军人都会站上城头。”
裴国公看着安知鹿,淡然道,“长安方面让我去高丽边境接两座京观回长安,你怎么看?”
安知鹿沉声道,“领多少兵马?”
裴国公道,“数千。”
“两座京观,数千兵马,堪堪够搬运护送。”安知鹿认真道,“按我看来,沿途一定会有变卦,轻者阻碍你运送京观回京,将你拖在路途之中,让你无法插手长安的争斗,换个法子剥夺你军权,重者直接在这途中截杀你。劳师远征,又被运送两座京观的车队拖累,战法不可能灵活,此行极其的危险。”
裴国公淡然一笑,道,“那我想招你随我一起前去高丽边境,接引两座京观回长安,你可敢?”
安知鹿此时不需要去感知,都因为本命蛊的感知而确定那股令他产生强烈欲望的气息来自营区边缘的数顶营帐之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士不可能因为前途危险而退缩。”
裴国公微微一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歇着,明早就会出发。”
安知鹿告辞走出裴国公的营帐时,他的背心不可遏制的沁出冷汗。
并非是裴国公给他这般压力,而是他始终在竭尽全力的压制本命蛊的渴望。
他虽然不知道那数顶营帐之中的到底是何人,但他可以肯定,若是被那些营帐之中的人察觉到他体内本命蛊的这种极致的渴望,一定会给他带来极为不利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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