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布政是武清县的农夫。
他姓李,但和大唐皇帝的李氏没有半个铜子的关系。
武清县有不少人投军,跟着安知鹿造反,他自幼说好听一点是老实本分,说难听一点就是胆小怯弱,虽然谁当皇帝对于他而言似乎也无所谓,但他潜意识里始终觉得造反是不对头的事情。
像他这种人,哪怕身在隋末,三天饿九顿,连米汤都喝不上了,都起不了造反的心思,最多就是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想,哪里有别人没翻动过的野地,到时候去翻翻是不是能多找点草根来填填肚子。
不过像他这种人,干活是肯干的。
只要有人肯给铜子儿,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干活,把别人手里的铜子都给赚过来。
幽州大军招揽民夫的时候,他和几个同乡好好合计了一下,感觉肯定比帮人种田要挣得多,而且听人说,民夫就是推推车,扛扛砂石,哪怕造反的军队落败,只要对人说,我是被掳来做民夫的,是被强迫的,那就没事。
所以他就成了跟着幽州大军的民夫。
这一路还真不赖。
有的吃喝,管他们的军士也不欺负他们,该给的铜子也都足额发放。
至于赶路赶得急,他们倒是一点都不在乎,赶路不比干重活轻松多了么。
推推车,路上搬搬重东西而已。
每天晚上睡在营帐里,手伸在钱袋子里摸着日益变多的铜子,他就感到分外的满足。
他以前没亲眼见过大军打仗,总觉得大军打仗起来,血肉横飞,那顶在前面的不是必死无疑?那将军抽着刀子在后面让人往前冲,他又不能不往前冲。
这当兵也是挣钱,当民夫也是挣钱,为嘛一定要当兵?
但跟着大军看了打陈留,打这荥阳,他心里就越来越纳闷,总觉得好像这打仗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一回事。
这跟着安知鹿造反的大军打仗起来,怎么好像就和聪明又有气力的人,欺负脑子不好又身子弱的人一样,就像是纯粹欺负人,感觉也不怎么危险啊。
孙孝泽派出的新兵蛋子们在荥阳城里推进了一阵之后,他们这些民夫也随即进城,开始清除路障,填平地上的坑洼,好让后面的骑军和车队能够顺畅从城中通过。
他的有些同乡现在则在城区上将那些完好的床子弩和旋风炮吊下城墙,要设法搬运过整个城区,运往虎牢关门前去。
相比较城墙上搬吊重物,先行进荥阳城的民夫们似乎更危险一些。
但此时的李布政倒是没这个感觉。
他感觉一点都不危险。
他虽然看到了不少尸首,但视线之中活动的都是幽州这边的军士。
倒是死人看多了还是有点心慌。
这时候他正巧看到一名军士在兴冲冲的从一具尸身上面割耳朵,他不敢细看,脑门子里却不知道哪根筋和哪根筋搭在了一起,莫名的就忍不住问了一句,“兄弟,这割耳朵是记战功吧?杀一个人割一个耳朵回去,能换多少铜子?”
这名军士看上去比他年轻许多,一听他口音倒是一愣,“武清县南边的?”
李布政也是一愣,“我李家庄的。”
这军士顿时乐了,“我邱家庄的,就挨着你们庄。我叫邱大有,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李荣,一个叫李得裘。”
李布政不由得咧了咧嘴,“李得裘是我亲戚,他得喊我三叔。”
“嗨!”这叫做邱大有的军士顿时笑了,他本身是没兴趣和一个民夫多聊的,但有这层关系,他倒是有了些耐心,解释道,“李叔,杀敌一个,奖赏三贯铜钱。”
李布政吃了一惊,“这么多?”
邱大有被他吃惊的样子逗笑了,“李叔,这可不多,边军斩敌一位,可是有五贯铜钱。不过咱们这三贯也只是暂时的,孙将军说了,打下洛阳之后,还会补三贯,这前面的杀敌也算,那其实就是六贯一个。而且这铜钱也不是战功的全部啊,最主要是‘勋级’,勋官共有十二转,积累战功就能升官,不同的勋级获得的奖赏都不一样,不只是有钱帛,还有土地、奴婢,牛马,赋税减免,当然军饷也是不一样的。”
李布政听得都呆住了。
他不去想之后的什么土地、奴婢,那似乎太过遥远,什么伺候他的奴婢,他是做梦都没有梦见过的,他现在脑子里叮当作响的,就只有六贯铜钱。
杀一个敌人就有六贯铜钱?
他们这种民夫,一天干下来,也只有十五文,偶尔有赏赐,那也超不过二十五文一天。
杀一个敌人就六贯铜钱,就是六千文?
而且这还只是杀一个,若是能多杀几个呢?
他都怀疑是不是邱大有说错了。
但此时邱大有也没时间也他说话了,“李叔你接着干活,我得抓紧跟上去多弄点军功。荥阳城里这些兔崽子,没点胆气,很好杀的。”
李布政看着邱大有消失在前方街巷中的身影,他突然觉得自己贴身钱袋子里的铜子没那么温润了。
“当一年民夫还不如打一天仗,不行,我得当兵。”
这个胆小怯懦的民夫脑子里有一团火不可遏制的熊熊燃烧起来。
……
荥阳城的巷战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
一方是越打越有信心,越打越有经验的幽州新兵蛋子,一方是越来越惶恐,生怕自己走慢了一步变成地上躺倒尸首的荥阳新兵。
幽州这群新兵将整个城区杀穿,都没有感到疲惫的出现在虎牢关前方山脚下时,虎牢关的关门还没有关闭,还有很多撤退的军士在蜂拥入关。
这时候距离日落至少还有大半个时辰。
第一批重装骑军刚刚穿过疏通出来的主道,几个管民夫的旅帅就被一群民夫给围住了。
这几个旅帅还有点懵,差点以为这些民夫要哗变。
结果听到这群民夫叫嚷着不要做民夫,要当兵了,这几个旅帅瞬间就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一个脸上有着两道伤疤的旅帅瞬间“和颜悦色”的笑了起来,“你们这群狗日的东西,你们以为是个人就能当兵的么,你们一开始没当兵,就说明你们心里一开始就缺少那一股子冲劲和匪气,你们这些平时杀个猪都不敢的货色,现在就都是见财起意。你们这种人要是阵前缩卵子了,那反而会害了全军士气,不过也别怪我不给你们机会,你们今晚上好好想一晚上,想想那些断头断胳膊的尸体,如果明天早上还想当兵,就找我们几个来登记,到时候我会和上官说好,给你们一人一把刀,到时候打仗你们跟着一起冲前面,要是敢正儿八经打上一场,监军觉得你们没缩卵子的,就留下来当兵,若是第一场就吓尿裤子,往后缩的,那对不住,好好推你的小车,好好扛你的草包沙袋子,这刀口上舔血才能赚的铜子,落不到你们的钱袋子里。”
“真给这群怂货机会,你真要和上面去说?”等到这些民夫散开之后,一名旅帅看着这刀疤脸旅帅,忍不住轻声问道。
“这些人也有听话的好处,谁不喜欢听话的兵呢?”刀疤脸旅帅呵呵一笑,“而且这样才能让所有人收心,到时候一路打过去,咱们的人才能越打越多。我带过些老实人,我和你们说,老实人发狠起来那可比一般人狠。”
……
幽州的第一批重装骑兵来到虎牢关前时,就立即开始了进攻。
虎牢关两侧山体上,顿时发出了死亡的啸音。
床子弩射出的巨大弩箭,箭簇在钉入山道的刹那,箭杆都承受不住强大的冲击力纷纷炸开。
然而只是第一轮齐射过后,虎牢关之中所有将领的心中就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即便一开始就严格管控荥阳的军情传递,严禁任何人往外传递军情,但似乎作用并没有那么大,对方似乎依旧对他们的兵力布置和防御手段十分清楚,而且幽州这些军队在长年累月和山贼的战斗之中积累了大量的战斗经验,他们对于强攻这种山坡地形太过熟悉了。
这些重装骑兵对于距离的控制掌握得极好,所有的床子弩射出的弩箭,就是和他们差着十步左右的距离,无法真正的落到他们的人群之中。
他们看着是直往上冲,但在到了床子弩的射程范围之中时,却突然一折,令他们床子弩的弩箭平白消耗。
他们抛出的钩索,却是不断的勾在拒马之上,然后五六骑一起拖曳,硬生生将拒马拖开。
在夜色降临之前,这一批重骑军始终都在和虎牢关两侧山体上布置的杀伤带玩着这样的游戏。
虎牢关之中没有人知道,浑身披甲的安知鹿就在这一支骑军之中。
他们只是震骇的看到,这一支重骑军虽然并非曳落河,但日落之前,始终是零战损。
……
夜色如黑色的布帛从山端洒落下来,覆盖住整个虎牢关和两侧的山体。
虎牢关的南侧山体上,所有的将领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心中都清楚,他们这边的地势较高,山体陡峭,对进攻虎牢关的军队最具威慑力,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必定会成为对方首要攻击的目标。
等到那些重骑开始停止进攻,虎牢关外似乎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就连战马的嘶鸣声都没有。
荥阳城里灯火通明,好像在过节一样,他们在山上都可以看见很多地方燃着篝火,很多人在城中的宅子里进进出出,十分热闹,但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虎牢关的山前一片漆黑,什么火光都没有。
随着军令的传递,两侧山上都开始点燃火堆用于照明。
南侧山体,距离山坡底部四百步的一片墩台上,两名军士拿着火把点燃了干柴堆。
然而火光燃起的刹那,这两名军士惊骇得发出了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尖叫声。
干柴堆边上值守的数名军士全部浑身僵硬站立不动,似乎早已没有了生气,他们各自的脸上,却是趴着一只拳头大小的,布满黑白纹理的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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