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的血火、蕲年宫的冰冷对峙、母亲赵姬最后投向他的、那混合着绝望、疯狂与哀怨的眼神……
一幕幕场景,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与耻辱过后的余悸。
但更深的思虑,已转向咸阳。
那座即将迎来彻底权力洗牌的都城,以及那座盘踞其上的相府。
吕不韦的阴影,正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嫪毐及其核心党羽,早已被德诚率领的卫尉军以最高戒备押解回咸阳,秘密关入了廷尉府戒备最为森严的甲字死牢。
此刻,李斯与陆凡这两位被嬴政寄予厚望的干吏,想必正在牢狱深处紧锣密鼓地展开着秘密审讯。
每一份被撬开的口供,每一个被撕开的阴谋网络,都将是斩向旧秩序、奠定新格局的利刃。
嬴政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对面安静端坐的秦臻身上。
秦臻同样闭目养神,连日奔波与劳心劳力,在他的脸上也留下了一丝疲惫。
但那份从容与笃定,却在嬴政心中投下安定的影子,让他焦灼的思绪得以片刻凝定。
良久,嬴政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先生。”
秦臻即刻睁开眼,目光清澈而专注:“大王。”
“相邦……”嬴政吐出这两个字。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恰当的措辞:“雍城一事,尘埃渐定。然咸阳城内,还有一座大山需移。
相邦吕不韦,自先王尚在邯郸之时,便倾力辅佐,直至先王继位登基,再至寡人年少继位……其为大秦殚精竭虑,至今已近十载春秋。
其功勋,寡人不能昧心否认。”
他的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其一,助先王归秦继位,于危难之际奠定大秦根基,此为再造之恩;
其二,掌舵国政多年,推行富国之策,强兵之举,府库充盈,甲兵锋锐,使大秦东出不坠,此乃柱石之功;
其三,编纂《吕氏春秋》,广纳百家精要,欲为秦法治国补益缺漏,探寻治国大道,此乃立言之诚;
其四,河套新土,其安置条陈详实老练,显老成谋国之能,使新土速安,此乃安疆之智。
桩桩件件,皆为大秦社稷立下汗马功劳,功大于过。”
嬴政一一历数,条理分明。
秦臻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知道,这详尽的功绩罗列,只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铺垫,为的是给接下来的决断一个无可指摘的立足点。
接着,嬴政的目光注视着秦臻,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一国之君的威权与不可动摇的决心:“然,其功勋再大,亦难掩其权欲熏心、僭越本分之过。
结党营私,权倾朝野,政令几出一门,分润寡人之王权,已成寡人亲政之巨障。
更遑论,他与母后、与嫪毐之间,那些难以厘清的过往纠葛……
纵然寡人至今未能尽窥其貌,但其中晦暗,足以撼动国本。
寡人念其昔日之功,不欲深究其过往所有不可告人之隐秘,亦不欲使其身败名裂,落得个凄凉收场,遗笑后世。”
这“不欲深究”与“不欲使其身败名裂”,已是君王格外的恩典,也是冰冷的底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残留的复杂情感尽数压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敲定了吕不韦的命运:
“然,其权柄过重,根基深厚,浸淫朝堂多年,门生故吏遍布。相邦之位,他绝不能再继续担任了。大秦的乾坤,从此只能由寡人一人独掌。
寡人……亦不想再与他有任何交流。”
这番话,清晰地表达了嬴政的决定:不杀,不辱,但必须夺权,彻底切割。
这是对一位曾经权倾天下的老臣,最后的体面,也是最冷酷无情的政治放逐。
那句“亦不想再与他有任何交流”,更是彻底斩断了所有情分与沟通渠道,只剩下冰冷的权力交割与清算。
“功赏罚过,恩威并施,大王明断。”
秦臻迎视着嬴政的目光,缓缓点头,神情肃然:“大王仁厚,念及旧功,不予深究,已是莫大恩典。
相邦之位关乎国本,自当另择贤能顶替,亦该平稳交接,免生无谓之波澜,予六国可乘之机。”
他略一沉吟,继续道:
“臣意,稍后车驾入城,大王当返回章台宫主持大局,坐镇中枢,震慑宵小。
至于相府之事,便由臣先行一步,代大王去见一见相邦,替大王走这一遭‘送客’之程。
臣当言明大王之意,亦观其反应,察其心迹,以免其困兽犹斗,再生枝节。”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华阳太后处,关于左丞相人选之事,臣也需再去问询确认。此乃当日承诺,亦是安定楚系人心、稳固朝纲之关键,宜早不宜迟。”
闻言,嬴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当然明白秦臻去见吕不韦,是替他承担这份“驱逐”的冰冷与潜在的风险;
而去见华阳太后,则是履行那份至关重要的政治交易,为即将到来的权力格局铺平道路,安抚旧贵族势力。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是信任,也是对这份担当的认可:“先生思虑周全,行事缜密,有劳先生了。
相府之事……先生斟酌行事即可,寡人信你。
至于华阳太后处,此乃既定之策,亦是安抚楚系、分化相邦旧党之必要之举,寡人心中有数。”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为深远,仿佛穿透了车厢的壁障,望向了咸阳宫阙的深处:
“雍城血洗,昭示王权独断,不容僭越;罢免吕不韦,收回相权;擢升楚系之人为左丞相,稳固朝局,示寡人平衡之术…
此三事敲定,寡人亲政根基,方算彻底夯实,再无掣肘。
至于右丞相之位......”
说到这,嬴政的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继续说道:“待嫪毐一案尘埃落定,廷尉府将其罪状昭告天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之后,寡人便兑现当初对隗壮的承诺,擢升其为右丞相。
此人忠心可昭日月,勤勉务实,虽无显赫家世,却有经纬之才。
雍城暗线之功,助寡人洞察先机,掌控全局,其才其功,当得起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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