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吕不韦不再回避秦臻的目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起压抑多年的、赤裸裸的欲望洪流和积压已久的倾诉欲。
“为何?左庶长,你问我为何?哈哈哈……”
吕不韦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苍凉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充满了自嘲与悲凉。
他站起身,踱步到那幅巨大的《九州禹贡图》前,仰望着图上蜿蜒曲折的山川河流,沉默了良久,背影显得无比孤寂。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追忆与剖析:“左庶长可知,‘权’之一字,何等诱人?又何等…令人恐惧?
不韦起于商贾,商贾贱业,纵然富有四海,堆金积玉,但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卿贵胄眼中,终究是卑贱之徒,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韦不甘,不甘心一生只做个富家翁,不甘心百年之后,只被后世史书轻飘飘记上一笔‘邯郸献姬,投机取巧’。
不韦以‘奇货可居’之念为引,倾尽家财,谋得从龙之功。
九死一生,护持先王于邯郸险境,助其归秦登位,历经千辛万苦,终获封侯拜相,位极人臣。那一刻,我吕不韦终于站在了这大秦乃至天下的权力之巅。”
接着,他的语调转而低沉下去,带着商贾天生的算计与对权力的深刻体悟:“然,商人逐利,重权衡。
待真正入得庙堂,方知这庙堂之高,权柄之重,远非商道盈亏可比。
它一旦染指,便再难抽身。
手握乾坤一念间,足以令人…忘乎所以。”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那洞悉世事的淡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带着不甘与追忆的锋芒:
“不韦位列秦相,执掌枢机,总览朝政近十载,一言可决万民生死,一策可定邦国兴衰。
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乾坤尽在掌中的滋味…试问天下男儿,谁人不动心?谁人能割舍?谁又能抵御这无上权力的甘美毒药?
我殚精竭虑,助先王稳固权位,推行新政,富国强兵,使大秦东出之势更盛。
我编纂《吕氏春秋》,非为附庸风雅。乃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欲集百家之长,熔铸一炉,为严苛秦法注入仁恕之道,立万世不易之法,泽被千秋后世。
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仲父’的虚名?为了做那垂帘听政的权臣?”
他的声音近乎咆哮,带着积压已久的委屈与愤懑:
“不!我要的是名垂青史,是要让我吕氏一门,从商贾贱籍,一跃成为与山东六国古老世家比肩,甚至……超越他们的无上荣光。
要的是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深深烙印下‘吕不韦’三个字。
要后世君王治国,都绕不开我吕不韦的‘一字千金’之学!”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那是理想与野心交织的狂热。
但随即,这狂热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凝固,化为无尽的灰败与绝望。
吕不韦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语调变得颓然:
“然,大王年岁渐长,鹰视狼顾,雄心万丈。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是乾坤独断,是横扫六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岂能容得下不韦这座横亘在他亲政之路上的山峰?岂能容得下不韦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州县?
岂能容得下这相府发出的声音,与章台宫的旨意分庭抗礼?”
他踉跄一步,重新坐回原位,双手撑在膝上,仿佛耗尽了力气,声音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悔恨:“不韦岂能不知,贪恋权位,不肯及时抽身退步,此乃取死之道。
古今多少权臣,皆亡于此。
可明白是一回事,放下…又是另一回事。
不韦曾无数次自问,难道…就这样放弃毕生心血?
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千古之名?
甘心就此退隐林泉,做一个富家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被他人涂抹,理想被弃如敝履?”
他苦笑用力摇头,那笑容苦涩得令人心酸:“不韦做不到啊,不甘心啊!终究还是…贪恋这权势的滋味,舍不得这指点江山的快意。
明知是饮鸩止渴,却心存侥幸,以为凭借多年的威望与经营,或可…或可……”
他再次停顿,仿佛那个“或可”后面的话太过荒谬可笑,连他自己都羞于启齿。
“可是……我低估了人性。”
吕不韦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苦涩与自省,痛苦地闭上双眼:“我低估了赵姬的愚蠢和贪婪,她沉溺情欲,竟至荒淫无度。更低估了赢摎的野心和疯狂,他竟真敢觊觎王位。
我精心编织的网,最终却成了勒死自己的绞索。
我本以为能掌控一切,却不知……权势如同烈火,既能焚敌,亦能自焚。
我…被这滔天的权欲,蒙蔽了本该洞察一切的双眼,迷失了曾经谨慎权衡的心智。一步错,步步皆错,满盘…皆输。”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泪。
他睁开眼,直直地看着秦臻,眼神中的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贪恋权势,犹如饮鸩止渴,明知是毒,却总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能控制剂量,,能延缓毒性,能在毒发前找到解药。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啊。
左庶长,此乃肺腑之言,望你…引以为戒。”
这番剖心沥胆的自白,赤裸裸地展现了一个野心家从崛起到沉沦的心路历程。
权势的诱惑,掌控一切的欲望,以及最终的失控与幻灭,在吕不韦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充满了悲剧色彩。
一时间,厅堂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许久,吕不韦才重新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少许清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最后一丝探询,看向秦臻:“这些时日,不韦困坐府中,思前想后,早已想得明白透彻。
想必…大王对不韦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对那雍城之祸的根由,大王心中…早已了然于胸?左庶长此行,便是代大王来宣判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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