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仲琛现在的心情,就一个字。
苦。
毕竟,这事儿要搁旁人身上,也许早就拍案大骂:“胡说八道!我崔家堂堂百年世族,岂会沾染叛逆?”
可他不能。
因为刚才那一番闲聊,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说崔家枝叶繁茂,走动频繁,子弟孝顺,往来不断。
说得眉飞色舞,像是在给李北玄上课,又像是在炫耀清河崔氏的门楣。
可谁知道这个遭瘟的李北玄,直接顺着那话头,反手就把一个连坐的套子,扣在崔家头上了。
而若现在他改口,哪怕说得再圆,也等于亲手把刚才的面子撕个粉碎。
哦。
他刚刚才夸完族人走动勤、家风好,结果转头,就来一句“旁支出事与我无干”?
那叫哪门子的家风?
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
再者,就算能改口,那也是丢大人。
他堂堂九卿,治下族门。
出了乱子却一句“我不知情、我管不着”?
这话要是传出去,朝里朝外,谁还信崔氏的威望?
名门巨族,连自家族谱都管不住?
这话一旦传开,便是再干净也成了污点。
可是……可是这事儿,真他娘的跟崔家没关系啊。
崔仲琛心里憋得慌,简直想仰头大吼一声:我崔家真没掺和造反啊!
可他不能喊。
因为那一摞摞卷宗就摆在眼前,冷冰冰地像一摞刀子。
刘继恩的供词,清河陈家的族谱,崔光耀的履历……
甚至连名字都一笔一划地写着崔。
他要真说没关系,万一李北玄反手一句:那怎么会有这么多崔姓搅在里头?
他能说什么?
说那是旁支?
可刚才他才亲口讲过,旁支逢年过节都要走动,情同手足。
现在却要翻脸说,那帮人,和我没半毛钱关系?
这不是当场往自己脸上抹泥?
他还能说什么?
说崔家人多,底下的枝叶不在自己管辖?
可他堂堂清河崔氏,连族人都不约束?
让外人知道,岂不是笑话?
想到这里,崔仲琛的脸都白了。
他在朝堂纵横几十年,见过多少场风波。
谁要动谁,谁要倒霉,谁是棋子,谁是刀口,几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从来没有人,没有什么事,能叫他心里生出这种下不去台的滋味。
可偏偏此刻,他却真切地觉得。
自己像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套住,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而就在这时,李北玄又笑了。
淡声道:“崔公,咱们时间可不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倾了倾身子。
语气带着点温和的催促:“清河陈氏已经伏法了,供状您也看见了,和刘继恩勾结得明明白白。刘继恩呢,如今也在晋阳牢里关着,过几日就要提审进京了。”
“眼下都开春了,我们这边也得忙起来。”
“春耕动员、军粮调度、流民回归,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
又笑道:“而等到春耕一过,我们这一拨官差,也该回京复命了。到时候圣上问起此事,您要是能给我一句话,那就是您清河崔氏自洁清明;可您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轻轻一摊手:“那就得由朝廷去查咯。”
“到时候,可就不是咱们两个,坐在这说话这么从容了。”
……
此时,崔仲琛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知道李北玄说的是实话。
春耕之后,是朝廷政务重启的时间节点。
所有驻外官差都会返京述职,各地备案会一并送入三省六部交接。
若他再拖下去,李北玄只需在折子里多写几句“疑似崔氏有涉”,就足以让兵部、刑部、宗人府联合查案。
到那时候,查的可就不是某个叫崔光耀的庶支了,而是整个崔姓。
他能挡得住吗?
挡不住。
他再是九卿,也不能阻止圣上翻族谱、挖祖坟。
而清河崔氏历来门第繁盛、人丁众多。
老一辈子弟几乎遍布朝堂、州府、军中、书院、贡籍。
真要一一过筛、逐条清查,哪怕最后能洗脱干净,也足够元气大伤、颜面尽失。
更别说那“万一”了。
万一真有哪个庶支、哪门分房,在晋阳偷偷掺了手,却又没和清河主房打过招呼……
毕竟门阀虽然势大。
尤其是像他们崔家这般的五姓七望,几代人都扎根在官场与士林之间。
早已跟整个武朝的士族体系纠缠不清,是“动不得”的存在。
可是,“动不得”这三个字,是有前提的。
朝廷不敢动崔家,是因为崔家这些年在礼法纲常上站得正,士林里口碑好。
每逢大事,能出人,能出力。
能捧出几篇震古烁今的文章,能举荐几位忠直无畏的大臣。
大义、风骨、声名。
这些东西是他们在士人心中扎根的土壤。
可若是“谋反”二字一旦扣下来,这一切就都不成立了。
谋反是什么?
是欺君,是逆天,是要把天下推翻重来。
那可不是寻常的小过失,不是族中有个纨绔打了人,也不是田地里出了个偷税漏税的管事。
这种事一旦沾上,哪怕是旁支,哪怕你解释得再清楚,也会像毒墨一样,慢慢晕开,最后把整个族谱染得乌黑。
朝廷再怎么忌惮,也不能装作没看见。
更何况,朝廷里的那些人,有几个是好相与的?
谁不盯着这些大族看?
谁不想借着一点机会,把他们拉下神坛,好让自己出头?
一旦朝廷有了理由,那些平日里端着姿态、似乎高高在上的士人,也会立刻换一副面孔。
士人高谈大义,那大义是给谁的?
是给忠臣,给仁者,给为国为民的世家的。
可若是变成谋逆,那士人们为了自己的清名,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纲常所在,转头就会第一个拿起笔,写折子,写檄文,痛骂崔氏家风不修,族人不纲,祸乱天下。
到那时候,清河崔氏的百年绵延,千年传承,怕不是就要毁于一旦了。
崔仲琛想到这里,只觉喉头发涩,舌下发麻。
万万没料到。
自己会在晋阳这个半破不废的小城,被一个后辈小子逼到这种地步。
“李公子,容老夫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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