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房内,檀香袅袅。赵姨娘站在老爷身后,十指纤纤地为他捏肩,娇声软语地说着闲话。王夫人端坐榻上,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仿佛眼前这幕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
直到王熙凤风风火火地进来,无意间提了句“林妹妹她娘从前最爱的那种苏绣花样……”,王夫人手中的佛珠蓦地停了。她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线——那个死去多年的小姑子贾敏的名字,像根早已扎进肉里的刺,又被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
赵姨娘算什么?不过是个月例二两银子的妾,连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鬟都比她体面。她穿的是太太们赏的旧衣料,生的儿子贾环见了宝玉得缩着脖子走路。王夫人甚至懒得克扣她那点份例,由着她为几两银子跟管事的撕扯闹腾。
贾政偏爱她?更好,省得来烦自己吃斋念佛。正室夫人的体面,岂是赵姨娘踮脚能够着的?王夫人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个女人碾压式的胜利,哪怕那人已经入土多年。
贾敏这个名字,在荣国府像一道褪了金粉的旧梦。连王熙凤这般威风八面的人,听姑母王夫人偶尔忆起往事时,都暗自咋舌:“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
那会儿贾敏还在府里,王夫人刚嫁进来没多久。她还没生下元春,每日跟着婆母邢夫人学理事,见了贾敏得规规矩矩喊“三妹妹”。贾敏穿的衣裳,是江南织造专门送来的云锦,领口绣的缠枝莲比王夫人的正红缎子鲜活得多;用的茶盏,是老太太给的汝窑瓷,薄如蝉翼,王夫人房里摆的官窑碗在旁边都显粗笨。
有回府里宴客,贾敏随口说“这藕粉桂花糕甜了些”,厨子当晚就被管家婆子训得直哭——换作王夫人,哪怕说十句“太咸”,也未必有人敢立刻换方子。这般差别,府里上下心知肚明,却无人敢言。
贾政那时候眼里也只有这个妹妹。有次贾敏想学下棋,贾政愣是把书房里藏的古棋谱找出来,手把手教了半个月,连王夫人递的参茶都忘了喝。王夫人站在书房外,看着里头兄妹二人低头研讨棋局的身影,手中的茶盏渐渐凉透。
后来贾敏嫁去林家,贾政送的嫁妆里有一对羊脂玉镯,是老太太传下来的宝贝。王夫人直到现在都记着那镯子在烛光下泛的暖光——那是她做正室这么多年,都没从贾政手里得过的体面。
更让王夫人堵心的是老太太的态度。贾敏嫁走后,老太太常对着她的旧帕子叹气,说“还是我敏儿贴心”。有回宝玉摔了玉,老太太急得骂下人,转头却跟王夫人说“要是敏儿还在,定不会让宝玉这般胡闹”。王夫人嘴上应着“母亲说得是”,手里的佛珠却攥得发紧——她管着荣国府上下几百口人,伺候老太太起居,生的儿子是嫡子,可在老太太心里,竟还比不过一个出嫁多年的小姑子。
贾敏死讯传到府里时,王夫人正在给元春做小袄。听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说“林姑爷那边来人了”,她手里的针线顿了顿,却没立刻去老太太院里——她知道,这会儿去了,也只会是陪衬。果然,老太太哭晕了三次,贾政躲在书房三天没出来,连赵姨娘都凑趣似的抹了几滴眼泪。
王夫人按规矩披了孝,跪在灵前磕头,心里却明白:这个压了她半辈子的人,总算没了。她望着灵位上贾敏的名字,竟不知该悲该喜。
可没等她松口气,林黛玉来了。初见时那孩子怯生生的,穿着素色衣裳,眉眼却活脱脱是贾敏年轻时的模样。老太太拉着黛玉的手喊“我的心肝”,吃饭时把最好的菜往她碗里夹,连宝玉都天天围着她转。
王夫人看着黛玉用的茶盏——竟是当年贾敏用过的那只汝窑碗,瞬间就明白了:贾敏虽死,她的影子还在这府里晃,连带着她的女儿,都要占去本该属于元春、属于她的疼惜。
这日王熙凤来请示给黛玉做新衣裳的事,笑着说:“林妹妹皮肤白,用当年姑太太常穿的月白绫子准好看。”
王夫人突然就冷了脸。她没骂谁,只淡淡说:“绫子娇贵,小姑娘家还是穿棉布稳妥。”声音平缓,却让王熙凤立刻收敛了笑容,喏喏称是。
她就是见不得任何人再提“贾敏当年”,见不得有人把黛玉往贾敏的路上捧。赵姨娘争的是老爷的恩宠,是几两银子的份例,这些王夫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她真正怕的,是贾敏那样的——家世相当,得老太太疼,让贾政挂心,哪怕死了,都能凭着旧日的体面,让她在这荣国府里,始终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琉璃瓦。王夫人重新拨动佛珠,目光越过赵姨娘谄媚的身影,望向窗外迷蒙的雨幕。
这么多年过去了,贾敏就像这雨中的幻影,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而她王夫人,纵然手握荣国府的中馈大权,却始终活在一个逝去之人的阴影之下。
“夫人,茶凉了,我给您换一盏。”赵姨娘不知何时凑过来,想要献殷勤。
王夫人冷冷瞥她一眼:“不必了,你下去吧。”
赵姨娘悻悻退下,王夫人独自坐在窗前,听着雨声,忽然觉得很累。这场与影子的战争,她打了大半辈子,却发现对手早已不在了,只剩下自己还在原地挣扎。
雨越下越大,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飘散在空气中,很快就被雨声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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