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亦云很识趣地借口离席。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田国富、祁同伟和易学习三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田国富放下酒杯，保养极好的指尖轻叩红木桌面，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同伟啊，这次抗洪，你居功至伟。”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省里，特别是钟书记那边，对你的印象，非常好。”话音落下，易学习端着酒杯的手，猛地在半空中僵住。
他的视线探照灯般扫视，在田国富和祁同伟之间惊疑不定地来回游移。
祁同伟却像没听出其中深意，连忙摆手，姿态放得极低。
“田市长，您言重了，这都是集体领导的功劳，是大家拼出来的，我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情。”
“钟书记日理万机，哪里能注意到我这么个小角色。”
田国富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
“话，可不能这么说。”
“机会，有时候是自己创造的，但更多时候，是需要有人帮你提一提的。”
他端起茶杯，吹开浮沫，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钟书记对汉东未来的发展思路很重视，尤其看重两件事，经济建设，以及干部队伍的廉洁。你年轻，有冲劲，看问题的角度和我们这些老同志不一样。”
田国富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祁同伟。“有机会在钟书记面前，不妨也谈谈你的看法，顺便，也替我们这些在下面埋头苦干的老同志，吹吹风嘛。”
“砰。”一声轻响。易学习手里的酒杯没拿稳，重重地磕在桌沿上，琥珀色的酒液溅出，洒湿了一片。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祁同伟，脸颊肌肉抽动。
祁同伟，竟然已经有了能直达天听，能影响到钟书记的人脉？这……这怎么可能！他一个毫无根基，刚从基层泥地里爬上来的年轻人！
祁同伟仿佛没有看到易学习的失态，依旧是那副谦逊恭谨的模样。
“田市长，您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个资格和水平，在钟书记面前指点江山。”
“再说，我和钟书记……实在是不熟。”
“不熟，可以慢慢熟嘛。”田国富不置可否，指节再次叩了叩桌面，每一个音节都像敲在易学习的心上。
“有些话，别人说，不如自己人说。”
“自己人说，又不如你这样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年轻人说，分量，是不一样的。”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微妙。易学习感觉自己是多余的局外人，坐立难安。这两人的对话，句句云山雾罩，却又处处透着惊心动魄的玄机。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客厅的宁静。祁同伟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眼神微凝，随即对田国富和易学习报以歉意的微笑。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他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向卧室，按下了接听键。
“钟书记，您好。”祁同伟的声音不高，甚至刻意压低了，但在这针落可闻的客厅里，却平地惊雷般，清晰地传入了另外两人的耳中。
“钟书记”三个字，像一道百万伏特的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田国富和易学习的心理防线。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所有动作。
田国富原本慵懒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猛地前倾，后背挺得笔直。
易学习更是瞬间屏住了呼吸，脖子伸长，耳朵竖得像雷达天线。
电话那头，钟书记威严而温和的声音传来：“同伟同志，辛苦了。”
“这次吕州市的抗洪抢险，你的表现非常出色，省委很满意。”
祁同伟立刻回应，声音里满是诚恳。“谢谢钟书记的肯定！”
“这都是省委领导有方，市县各级同志们团结一心，人民群众奋勇当先的结果，我个人只是做了分内事。”
钟书记在电话那头轻轻“嗯”了一声。“谦虚是好事，但功劳就是功劳，不能抹杀。”
“这次汛情，也暴露了我们工作中的一些问题。除了天灾，有没有人祸？”钟书记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有些地方的工程质量，有些干部的责任心，都需要我们进行深刻地反思！”
祁同伟心中一凛，知道真正考验的时刻到了。他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钟书记，您高瞻远瞩，一针见血。”
“这次抗洪，确实也让我们看到了基层工作的一些薄弱环节，天灾面前，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
“痛定思痛，我们认为，接下来必须要把经济建设作为重中之重，但经济要发展，干部队伍的廉洁和担当，更是前提和保障！”
“如果后方不稳，人心不齐，再宏伟的蓝图也只是空中楼阁。”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愈发诚恳。“就拿我们吕州来说，田国富市长在灾后重建和经济规划上，思路非常清晰，决心也很大。”
“他一直强调，发展是硬道理，但作风建设更是生命线，两者必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这次抗洪，田市长也是亲临一线，顶着暴雨指挥，几天几夜都没合眼。”
“对于那些失职渎职的现象，他是深恶痛绝，当场就表示一定要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沉默。这几秒钟，对客厅里的田国富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的心跳声擂鼓一般，震得自己耳膜嗡嗡鸣响。易学习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做梦也想不到，祁同伟竟然敢在省委书记面前，如此直白地“举荐”一位市长！
这已经不是暗示，这是近乎赤裸的明示！终于，钟书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
“嗯，国富同志是个有能力，也有担当的干部。”
“汉东市的工作，要抓紧，要务实。”
“好了，你继续忙吧。”
“是！谢谢钟书记关心！”祁同伟挂断电话。客厅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他施施然回到座位，仿佛刚才只是接了一个普通的工作电话，云淡风轻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田市长，易书记，我们……继续？”
田国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张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下来。
他手颤抖着端起酒杯，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对着祁同伟。
“同伟，这杯酒，我敬你！”易学习也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祁同伟的目光，充满了敬畏、震撼，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狂热。
他也端起酒杯，声音沙哑。“祁……祁局，我……我也敬您一杯！”祁同伟坦然举杯，与两人轻轻一碰。
杯声清脆。这一刻，他知道，吕州的天，汉东的局，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
第二天，市委书记办公室。刘立和李达康的脸色铁青如锅底，死死盯着桌上那份刚刚从省委办公厅转发下来的文件。
文件标题那一行加粗的黑字，是烧红的钢针，刺得他们眼睛生疼。
《关于对祁同伟同志在“7.15”特大洪灾抢险救援工作中表现突出予以表彰并破格提拔的决定》
文件内容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达康的心口。
特别是那几行关键内容：“鉴于祁同伟同志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以超凡的智慧和勇气，挽救了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避免了更为巨大的损失，其英勇事迹感人至深，影响深远。经省委常委会研究，并报请京都方面特批，决定给予祁同伟同志记个人一等功，并破格提拔两级……”
破格提拔两级！京都特批！李达康捏着文件的手剧烈颤抖。他几乎能想象到，这份文件将在整个汉东省官场，掀起何等恐怖的惊涛骇浪！
他原以为，祁同伟在吕州这种穷乡僻壤，就算抗洪有些功劳，顶破天也就是个嘉奖，或者挪个好点的实权位置。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功劳，竟然大到了需要京都特批的地步！破格两级！他之前是正科，连跳两级，直接就是正处！
一个二十多岁的正处级干部！这简直是闻所未闻，骇人听闻！他想起洪水期间，自己因为各种顾虑和对祁同伟根深蒂固的不屑，甚至还在背后各种下绊子，穿小鞋。
现在看来，他错过的，何止是一个表现的机会。他错过的是一步登天的通天梯！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刘立的秘书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
“刘书记，省气象厅的领导打电话过来，说想跟您汇报一下关于祁同伟同志的一些情况。”刘立猛地一愣：“祁同伟？气象厅找我汇报他什么？”
秘书一脸茫然：“具体不清楚，但是……但是水利厅、省计委那边好像也都在四处打听祁同伟同志，言语之间……似乎都想争取他过去任职！”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另一部电话也尖锐地响了起来。秘书接起一听，脸色更加精彩了。“刘书记，是省电视台的，他们说……想给祁同伟同志做一期英雄人物的专访，问我们什么时候方便安排……”
李达康只觉得热血冲头，眼前发黑。祁同伟！这个他曾经连正眼都不屑一顾的年轻人，现在，竟然成了全省都在疯抢的香饽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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