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国这两天,门前确实冷落了不少。
也好,他乐得清闲。
风雨将至未至时,最能看清人心向背。他即将离开汉东,这份临别前的人情冷暖名单,倒是把这纷乱的局势,梳理得一清二楚。
正觉无趣,一份通报递了上来。
钟正国看着上面的名字,眼神微微一动,嘴角勾起一抹极深的笑意。
祁同伟。
这小子,终究是来了。
还来得如此招摇。
祁同伟乘坐的黑色轿车,未做任何遮掩,撕开京州的暮色,径直停在省委大院一号楼门前。
车门推开。
那个本应在孤鹰岭炸成碎片的男人,身着笔挺夹克,神色不起波澜,就这么走了下来。
客厅里,钟正国看着施施然走进来的祁同伟,抬手虚点了他一下,笑意莫测。
“你小子,胆子是真肥了。”
“招呼都不打,就敢闯我这里?”
祁同伟站定,身姿挺拔如剑,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尊敬。
“听闻宵小之辈恶意构陷书记,同伟于心难安,特来澄清。”
这话无懈可击。
钟正国却只是摆了摆手,目光锐利,似乎能穿透血肉,直抵人心。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
“澄清?”
“你是提着那把看不见的剑,来给我撑腰的吧。”
一言,如旱地落雷。
祁同伟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瞬间的凝固。
他秘密赴京,面见最高层一事,天知地知,除他之外,再无第三人。
钟正国……如何得知的?
而且祁同伟下飞机后就直接赶过来,说明钟正国的消息渠道确实快得不行。
这一刻,祁同伟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位被誉为“汉东擎天柱”的老领导,他身后那张盘根错节的网,其能量远比自己预估的要恐怖。
钟正国凝视着祁同伟,目光中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到难言的欣赏。
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锋芒太盛,短短数年,身上那股搅弄风云的枭雄气,竟已有了几分自己的影子。
是个人物。
更是个枭雄。
钟正国心中落下定论,嘴角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
他端起茶杯,吹开浮沫,慢条斯理地开口。
“听说,小艾那丫头,准备来京州了。”
一句话,让客厅里刚刚缓和的空气,再度绷紧。
祁同伟端坐的身形纹丝不动,但眼底深处,却有一道暗光一闪而逝。
钟小艾。
这个名字,是他和钟正国之间,一道心照不宣的红线。
他现在身边的人,是陆亦云。
钟正国不可能不知道。
见祁同伟沉默,钟正国也不紧逼,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发出一记轻响。
“女大不中留。”
他叹了口气,语气是父亲的无奈,眼神却依旧锋利,死死锁着祁同伟的脸。
“她为你来的。”
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祁同伟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带着对长辈的尊敬,却没有半分被拿捏的局促。
“书记,您清楚我的情况,我有女朋友。”
他直接摊牌。
这是坦诚,更是态度。
“我知道。”
钟正国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一切皆在掌握。
他缓缓靠向沙发,整个人的气场陡然变得厚重,充满了压迫。
“陆家是参天大树,枝繁叶茂,能分洒到你身上的荫凉,能有多少?”
他的声音不高,却直接砸在祁同伟的心上。
“我这里不一样。”
钟正国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话音落下,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祁同伟,等一个答案。
这已不是暗示,是摆在牌桌上的阳谋。
一道直通权力中枢的阶梯。
一份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政治投资。
而条件是祁同伟踢走枕边人。
祁同伟脸上的笑容弧度未变,可那笑意,再也没能抵达眼底。
他终于明白,今天这一趟,澄清是假,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这位老领导,哪里是给他撑腰。
分明是看中了他这把“看不见的剑”,想为这把剑,配上一个姓钟的剑鞘!
但祁同伟早已不是那个在司法所挣扎无力问苍天的年轻人,现在的他已经是副厅,汉东省最有前途的年轻干部。
他再也不用为了前途去委屈自己的膝盖。
不过祁同伟不能拒绝太过明显,即使不考虑钟书记的面子,也要考虑钟小艾对他的态度。
客厅里只剩下茶水蒸腾的微弱声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试探与博弈的重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打破了这凝固的对峙。
“书记,沙瑞金同志前来拜访。”
沙瑞金?
祁同伟端着茶杯的手,指节未动,唇角勾起的弧度,却陡然冰冷。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钟正国看了他一眼,那意味深长的笑意里,多了几分看好戏的玩味。
他朝门口扬了扬下巴。
“让他进来。”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急切。
沙瑞金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脸上堆着谦卑到谄媚的笑容,腰杆比平时弯了足足三十度。
他来服软,来求饶。
一进门,他的目光便精准锁定了主座的钟正国,正要开口。
然而下一秒,他的余光,本能地扫向了陪客。
沙瑞金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冻结,然后崩碎。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成了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
大脑轰然炸开,一片空白,只剩下无休止的嗡鸣。
那张脸!
那个男人!
那个本该在港岛的爆炸中被挫骨扬灰,连一丝dNA都找不到的男人!
祁同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就那么活生生地坐着,穿着一身休闲装,安然地品着茶,神态自若得好像刚参加完一场无关紧要的茶话会。
沙瑞金脸上的血色,在三秒之内被抽干,化为一片死灰。
他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只剩下最原始、最纯粹的惊骇。
一股极致的冰寒,从他的心脏中心猛地爆开,瞬间贯穿四肢百骸!
头皮炸裂!
血液倒流!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是自己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
沙瑞金死死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再猛地睁开!
没有变。
幻觉没有消失。
祁同伟依旧坐在那里,甚至还抬了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淡漠,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的滑稽戏。
又像神明在俯瞰掉进陷阱,徒劳挣扎的蝼蚁。
这一刻,无数混乱的线索在沙瑞金的脑海中疯狂撞击、串联、拼接!
一个让他灵魂都在颤栗的真相,轰然成型!
什么新任司长临危受命?
什么最高层派他来汉东主持大局?
全是假的!
全是骗局!
他沙瑞金,从头到尾,就是一枚被推到台前,吸引所有火力的弃子!
一个天大的笑话!
真正的杀招,是这个“死去”的祁同伟!
是这柄藏在所有人视野之外的黑暗中,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毒剑!
难怪!
难怪他来汉东后处处碰壁,寸步难行!
难怪钟正国始终稳坐钓鱼台,不动如山!
因为他们早就挖好了坟墓,就等着自己昂首阔步地走进来,然后亲手为自己填上最后一铲土!
豆大的冷汗,从沙瑞金的额角滚落,划过僵硬的脸颊,带着咸涩的绝望。
他想开口。
想质问。
想嘶吼。
喉咙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
腿肚子一软,膝盖再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剧烈地一晃,狼狈至极。
祁同伟终于动了。
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回桌面。
“嗒。”
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却是一记丧钟,狠狠砸在沙瑞金的心口。
祁同伟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笑意,那笑意却比寒冬的风更刮骨。
“沙专员。”
“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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