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秋。锁龙村被太行山的雾气裹了整整三日,连日头都成了蒙在油纸里的蛋黄,昏昏沉沉地悬在山尖。李承道的驴车碾过村口那座青石板桥时,车轮碾到块松动的石板,\"哐当\"一声,倒像是敲碎了什么陈年的骨头。
\"师父,这村子邪门得很。\"赵阳攥着腰间的桃木钉,指节泛白。他十七岁的脸本就棱角分明,此刻被雾气一蒸,更显得青白。驴车旁的老槐树上缠着红布,布上沾着黑褐色的斑点,像干涸的血。
林婉儿正低头用银簪挑开驴蹄上的泥块,闻言抬头。她穿件洗得发白的月白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唯有那双眼,黑得像深潭,不起半点波澜。\"雾里有尸气,淡得很,像是埋了有些年头。\"她指尖划过银簪尾端的刻痕——那是个\"婉\"字,刻得极浅,像怕人看见。
李承道斜倚在车板上,青布道袍的下摆沾着草屑。他叼着根枯草,望着村口那块歪斜的石碑,碑上\"锁龙村\"三个字被风雨蚀得模糊,边缘却新添了几道指甲抓挠的痕迹。\"何止邪门。\"他吐出草茎,罗盘从袖中滑出,铜制的盘面在雾里泛着冷光,指针疯了似的转,\"这地方的阴气,能把活人熬成浆糊。\"
说话间,一阵唢呐声穿透雾霭,红绸子似的缠上来。只见一队送亲队伍从雾里钻出来,吹鼓手的脸白得像纸,腮帮子鼓得老高,却不见气从鼻孔出。最前头那顶花轿,红布上绣的鸳鸯竟都是单只眼,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里面黑洞洞的,像张要吞人的嘴。
\"张大户家娶亲,用了个外乡娃当活聘礼。\"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从旁经过,见三人打量送亲队,压低声音啐了口,\"作孽哟,那娃昨儿还在村口讨饭,今儿就......\"
话没说完,老汉突然捂住嘴,脸色骤变,转身就往村里跑,像是被什么追着。
赵阳正要追问,却被林婉儿拽了拽衣袖。她指了指送亲队伍后面——两个精壮汉子架着个少年,少年的手腕被麻绳勒得发紫,嘴里塞着粗布,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映着花轿的影子,像两团烧不起来的火。
\"活聘礼。\"林婉儿的声音很轻,\"《异俗考》里提过,偏远山乡有用活人抵聘礼的,说是能保新婚夫妇白头偕老。\"她顿了顿,指尖在银簪上捻了捻,\"但没说过,活聘礼要被......\"
\"要被埋进后山的聘礼坟。\"李承道突然开口,罗盘的指针猛地停住,死死指着村子深处,\"三年前我路过这附近,就听说过这规矩。\"他的声音有些发紧,道袍下的手攥成了拳。
当晚,三人借宿在村西头的破庙。赵阳用桃木钉在门槛上钉了个十字,林婉儿在佛像前点了三炷艾草,烟雾缭绕里,李承道正对着罗盘出神,铜针上凝着一滴黑血,像颗没泪的眼。
\"师父,这银圆邪门得很。\"赵阳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枚生锈的银圆,边缘缺了个角,上面刻着个模糊的\"李\"字。\"下午在送亲队伍经过的路上捡的,摸起来黏糊糊的,像是......\"
\"像是血。\"林婉儿接过银圆,放在鼻尖闻了闻,\"不止血,还有尸油的味。\"她突然按住赵阳的手,将银圆凑到他眼前,\"你看这缺口,边缘有齿痕,像是被人用牙咬出来的。\"
赵阳吓得手一哆嗦,银圆掉在地上,滚到佛像脚边。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恰好落在银圆上,缺口处竟隐隐渗出红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血珠。
就在这时,庙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门口,衣衫破烂,露出的胳膊上满是抓痕。是白天那个老汉提到的李寡妇。
\"红嫁衣......红嫁衣来讨聘礼了......\"李寡妇的眼睛直勾勾的,嘴角淌着白沫,\"银圆咬手啊......咬手......\"她突然冲向李承道,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们是外乡人......外乡人也要当聘礼......\"
赵阳正要上前拉开,李寡妇却猛地松开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三人低头一看——她的脖颈上有圈紫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而她的手心,攥着十枚银圆,每枚银圆上都刻着个字,连起来正是\"张大户家聘礼,三更必死\"。
\"不好!\"李承道拽起林婉儿和赵阳就往外跑,\"那少年要出事!\"
夜雾更浓了,张大户家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是死寂。等三人摸到张大户家的柴房,门虚掩着,里面黑得像泼了墨。林婉儿掏出火折子,火光跳动间,他们看见少年吊在房梁上,双手被银圆穿了掌,鲜血顺着银圆的边缘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血泊。
少年的眼睛还睁着,林婉儿凑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细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少年的瞳孔里,映着个披红嫁衣的女人,女人的脸被头发遮住,只能看见嘴角咧开的弧度,像是在笑。
\"不止一个。\"李承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指着柴房的墙角,那里堆着十几捆布匹,每捆布里面都鼓鼓囊囊的,\"这柴房,埋过不少人。\"
赵阳突然\"啊\"了一声,指着少年的脚边。那里散落着几枚银圆,其中一枚缺了个角,正是他白天捡到的那枚,此刻缺口处的红水已经凝固,变成了紫黑色。
\"谁在那儿?\"柴房外传来脚步声,是村长王德海,他手里提着盏马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就知道是你们这些外乡人作祟!\"
王德海身后跟着几个村民,手里都拿着锄头扁担,眼神里带着狠厉。马灯的光晃过少年的尸体,村民们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反倒像是早就料到。
\"把他们抓起来!\"王德海一声令下,村民们蜂拥而上,\"敢在锁龙村害人性命,按规矩,得埋进聘礼坟,给山神抵债!\"
赵阳想反抗,却被李承道按住。李承道的目光扫过村民们的脸,每个人的衣领里都露出半截红布,像抹没擦干净的血。\"我们没杀人。\"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们可以留下,等查清真相。\"
王德海眯起眼,马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熬过今晚。\"他挥了挥手,村民们押着三人往祠堂走,\"记住,锁龙村的规矩,从来由不得外乡人破。\"
路过柴房时,林婉儿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从窗棂钻进去,照在少年的尸体上,那双睁着的眼睛里,红嫁衣女人的影子似乎动了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而墙角的布匹堆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银圆在滚动。
祠堂里阴森森的,供桌上摆着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香灰却都是黑色的。王德海关上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发出\"咔哒\"声,像骨头断裂的脆响。
\"师父,现在怎么办?\"赵阳压低声音,桃木钉在手里攥得发烫。
李承道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罗盘。在祠堂的阴气里,铜针上的黑血开始流动,缓缓指向供桌。林婉儿走过去,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细看,突然发现供桌的木纹里嵌着些东西——是银圆的碎屑,和少年掌心里的一模一样。
\"锁龙村的秘密,不在聘礼坟。\"林婉儿的指尖划过木纹,\"在这里。\"
话音刚落,祠堂外传来银圆滚动的声音,从远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台阶往上爬。接着,是女人的哭声,细细的,缠缠绵绵的,钻进门缝,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阳打了个寒颤,突然指着供桌底下——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双红绣鞋,鞋尖沾着泥,像是刚从土里拔出来的。
李承道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知道,这一夜,才刚刚开始。
祠堂的横梁在哭声里微微颤动,陈年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供桌的牌位上,像给那些模糊的名字蒙了层白纱。赵阳背靠着门板,手心里全是汗,桃木钉的尖刺硌得掌心生疼。他盯着供桌下的红绣鞋,那鞋头的泥渍里混着几根枯黄的草,像是从坟里带出来的。
\"别碰。\"林婉儿按住他要伸出去的手,指尖冰凉。她蹲下身,从发间抽出银簪,轻轻挑起一只绣鞋的鞋带——那鞋带竟是用铜钱串成的,每枚铜钱都被钻了孔,穿线的地方泛着黑红,像浸透了血。\"是‘锁魂带’,用枉死者的头发混着麻线编的,穿在鞋上,能把魂困在鞋里。\"
李承道的罗盘突然发出一阵蜂鸣,铜针剧烈跳动,在盘面上划出细碎的火花。他猛地抬头,望向祠堂的横梁——那里悬着块黑布,布角垂下来,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像只垂着的手。\"上面有东西。\"他话音刚落,黑布突然坠落,露出后面的景象:密密麻麻的银圆钉在梁上,每枚银圆的中心都插着根银针,针尾缠着红线,红线的另一端隐没在横梁深处。
\"这些银圆......\"赵阳的声音发颤,\"和李寡妇手里的一模一样。\"
林婉儿已经爬上供桌,凑近横梁细看。银圆上的刻字被岁月磨得浅了,但借着月光能辨认出几个——\"王\"、\"李\"、\"张\",都是锁龙村的大姓。更诡异的是,银圆边缘结着层青黑色的霜,用银簪刮下来一点,放在鼻尖闻,竟是铁锈混着尸臭的味道。\"是‘镇魂阵’的变种。\"她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枚银圆,\"正常的镇魂阵用桃木,这里却用银圆和银针,是想把魂钉死在祠堂里,不让出去。\"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扛着什么重物。紧接着,是铁链拖地的声音,刺耳得让人牙酸。
李承道迅速将罗盘塞进袖中,冲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掀开供桌下的暗格——那是他刚才趁两人不注意撬开的,里面堆着些破旧的账簿。\"躲进去。\"他低声道,\"不管听到什么,千万别出声。\"
林婉儿和赵阳刚钻进暗格,祠堂的门就被撞开了。月光涌进来,照亮了门口的人影:四个穿着黑衣的汉子,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眼睛,手里抬着口棺材,棺材上没刷漆,露着白森森的木头,木头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为首的汉子走到供桌前,从怀里掏出张黄纸,用朱砂画了道符,贴在棺材上。符纸的图案很古怪,像是个扭曲的\"聘\"字,下面压着枚银圆。\"时辰到了,该给山神送聘礼了。\"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另外三个汉子应声上前,掀开棺材盖。暗格里的赵阳忍不住凑到缝隙处张望,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棺材里躺着的,正是白天那个当活聘礼的少年!他的眼睛还睁着,瞳孔已经涣散,但手里死死攥着什么,指缝里露出点红。
\"这娃子骨头硬,临死前还想抓挠。\"一个汉子啐了口,伸手去掰少年的手指,\"得把他的手钉在棺材板上,不然到了山神那儿,乱抓乱挠的不吉利。\"
他从腰间抽出根铁钉钉,正要往下钉,少年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汉子惊叫一声,另一个人举着锄头就往少年手上砸,\"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在祠堂里回荡。
暗格里的林婉儿猛地攥紧银簪,指节泛白。她看见少年的手指被砸烂了,却依然没松开,掌心里露出的红色物件,竟是半块红布,上面绣着鸳鸯——和白天花轿上的单眼鸳鸯一模一样。
\"邪门了!\"为首的汉子从怀里掏出个黑陶罐,倒出些灰色的粉末撒在少年身上,\"这是‘镇魂灰’,烧过的聘礼坟土混着糯米做的,看你还诈不诈尸!\"
粉末落在少年身上,冒出阵阵白烟,少年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血沫堵着。就在这时,他的眼睛突然转向供桌下的暗格,瞳孔里映出暗格的缝隙,映出林婉儿的脸。
林婉儿的心跳瞬间停了——少年的瞳孔里,除了她的影子,还有个披红嫁衣的女人,正从少年的肩膀后探出头,嘴角咧开,露出尖细的牙齿。
\"快走!\"为首的汉子似乎察觉到什么,催促着同伴盖棺,\"今晚月圆,冤魂容易抬头,别在这儿耽搁!\"
四人抬着棺材往外走,铁链拖地的声音渐渐远去。祠堂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供桌下的暗格里,三人粗重的呼吸声。
赵阳先爬了出来,腿一软差点摔倒。他指着地上的血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他们要把少年埋进聘礼坟?\"
林婉儿没说话,她走到棺材停放的地方,蹲下身,用银簪挑起一点暗红色的液体。液体在簪尖凝结成珠,竟隐隐泛着银光。\"不是血。\"她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骤变,\"是银水,把银圆熔了,混着尸血熬成的。\"
李承道正翻看着那本破旧的账簿,突然指着其中一页:\"看这里。\"账簿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发黑,像是用血写的——\"民国十三年,张大户娶亲,获聘礼,男,十五岁,抵银圆三十斤,埋于聘礼坟东头第三棵松树下。\"下面还有行小字,\"三日后,坟头有异响,补钉银圆十枚,镇魂。\"
\"补钉银圆?\"赵阳想起横梁上的银圆,\"难道横梁上的银圆,都是被钉在坟头的?\"
\"不止。\"林婉儿突然走向祠堂后墙,那里挂着幅褪色的村地图,\"聘礼坟的位置,在龙脉的尾端。\"她用银簪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线,\"锁龙村的布局,像个口袋,祠堂是袋口,聘礼坟是袋底,中间的住户,都是挡着冤魂逃跑的屏障。\"
话音刚落,祠堂外突然传来女人的哭声,比之前更近了,像是就在门口。接着,是银圆滚动的声音,\"咕噜、咕噜\",从门槛下钻进来,在地上打着转。
李承道迅速将账簿塞进怀里,抓起罗盘:\"走!去聘礼坟!\"
三人冲出祠堂,月光正好穿透云层,照亮了通往后山的路。路边的草丛里,散落着几枚银圆,正顺着斜坡往下滚,像是在引路。赵阳捡起一枚,发现上面刻着的字,正是账簿上记录的那个民国十三年的活聘礼的姓氏。
\"它们在带我们去。\"林婉儿望着银圆滚动的方向,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那些冤魂,想让我们去聘礼坟。\"
后山的雾气更浓了,松树林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有人踩着枯枝在走。李承道的罗盘指针稳定下来,死死指向林子深处。那里隐约能看见一片铁丝网,网眼里缠着红布,在风里飘得像招魂幡。
\"前面就是聘礼坟。\"李承道压低声音,从袖中抽出铜钱剑,剑身刻着的符咒在月光下泛着金光,\"记住,不管看到什么,千万别回头。\"
铁丝网后,传来银圆碰撞的脆响,还有女人的低笑,缠缠绵绵的,像要把人的魂勾走。赵阳攥紧桃木钉,手心的汗打湿了木钉上的符咒。他看了眼林婉儿,她的银簪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而李承道的背影,在雾气里显得格外孤直,像根要刺破阴邪的针。
穿过铁丝网的瞬间,林婉儿突然停住脚步。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新坟,坟前没有碑,只插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个\"聘\"字。而木牌旁,跪着个黑影,正用手往坟上撒银圆,银圆落在新土上,发出“叮当”的声响。
“是哑女阿翠。”林婉儿的声音很轻,“她在给少年上坟。”
阿翠似乎察觉到有人,猛地回头。月光照亮了她的脸,那是张被烫伤的脸,疤痕纵横交错,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她看见三人,突然做出个奇怪的手势——双手合十,然后猛地分开,指向天空,再指向自己的心口。
李承道的脸色变了:“她在说,天上的月亮,是冤魂的眼睛。”
话音刚落,阿翠突然尖叫起来,不是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的气音,凄厉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她指着三人身后,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
三人猛地回头——月光下,数十个披红嫁衣的黑影正从坟里爬出来,她们的头发湿漉漉的,沾着泥土,手里都捧着银圆,银圆的边缘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像一把把小刀子。
而最前面那个黑影,红嫁衣上绣着单眼鸳鸯,正是少年瞳孔里的那个女人。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皮肤,露出森白的骨头,唯有嘴角,还挂着块腐烂的红布,像个诡异的笑容。
“跑!”李承道的铜钱剑劈出一道金光,暂时逼退黑影,“往山脊跑!那里阳气重!”
赵阳拽起林婉儿就往山上冲,阿翠紧随其后,喉咙里的气音从未停过。身后的银圆滚动声越来越近,还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有无数只手在身后抓挠。
林婉儿回头望了一眼,突然看见那些红嫁衣黑影的脚下,都拖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深深扎进聘礼坟的泥土里。而每个黑影的胸口,都插着枚银圆,银圆上刻着的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正是横梁上那些姓氏。
她的心猛地一沉:这些冤魂,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是被人用银圆和铁链,硬生生锁在聘礼坟里的。
而那个披红嫁衣的女人,已经追到了身后三丈处,她伸出手,指甲缝里嵌着银圆碎屑,正朝着赵阳的后心抓来。
赵阳只觉后颈一阵刺骨的寒意,像被冰锥盯上。他想也没想,反手将桃木钉往后掷去。木钉带着风声划过,只听“滋啦”一声,像是烫油滴进冷水,身后的抓挠声骤然停顿。
“别停!”李承道的铜钱剑在身前划出圆弧,金光扫过之处,红嫁衣黑影纷纷后退,露出底下青黑色的泥土——那些“布料”竟是陈年腐叶混着尸油凝结成的,被剑光一照,便化作腥臭的黑水。
林婉儿拽着阿翠往山脊冲,哑女的手指抠进她的小臂,力道大得像要嵌进骨头里。阿翠突然指向侧面一道陡坡,那里的茅草被踩出条小径,径旁散落着几枚银圆,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这边走!”林婉儿当机立断,拉着阿翠拐进小径。坡陡得几乎垂直,碎石不断往下滚,砸在下面黑影的头上,发出空洞的闷响。赵阳紧随其后,后腰却被什么东西勾住——是条红布带,正顺着他的衣摆往上缠,布眼里渗出的黑水滴在皮肤上,像被烙铁烫过。
“用这个!”李承道掷来一枚铜钱,赵阳接住时只觉滚烫,按在红布带上,布带瞬间蜷曲成一团,化作灰烬。铜钱落在地上,竟在石缝里转了三圈,露出底下埋着的东西——半截银簪,簪头雕着朵连翘花,与林婉儿的那支惊人地相似。
“是师父的……”林婉儿的声音发颤,伸手去捡,指尖刚触到银簪,阿翠突然发出凄厉的气音,死死按住她的手。哑女指着银簪旁的泥土,那里有个模糊的手印,五指张开,像是被人临死前抓出来的。
这时,坡下传来重物滚落的声响。那些红嫁衣黑影正顺着陡坡往下滑,腐烂的布料挂在荆棘上,扯出长长的丝,像蜘蛛吐出的黏网。最前面的那个单眼鸳鸯黑影速度最快,腐烂的脸上突然裂开个洞,露出里面的骨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是在笑。
“她在找这个。”李承道捡起银簪,簪身上刻着个“莲”字,被血渍糊住了一半,“是我妹妹的名字,李莲。”他的声音很平静,铜钱剑却在手里抖得厉害,“二十年前,她就是穿着绣着鸳鸯的嫁衣,被当作活聘礼埋在这里。”
阿翠突然抓住李承道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藏着块温热的布,展开一看,是半张泛黄的药方,上面的字迹娟秀,角落画着朵连翘花,与银簪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这是……”林婉儿凑近细看,药方上的药材大多是解毒的,唯有最后一味被墨团涂掉了,“是你师父留下的?”
阿翠拼命点头,指着药方,又指着李承道手里的银簪,突然跪在地上,朝着陡坡下的黑影磕头,额头撞在石头上,渗出血来。
“她是说,你妹妹没死透。”林婉儿的声音发紧,“这药方是给她解毒的,而那个红嫁衣黑影,就是你妹妹的怨魂,被人下了毒,困在聘礼坟里。”
李承道的铜钱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月光照在他脸上,素来平静的眼里第一次露出惊涛骇浪。坡下的黑影似乎听到了“李莲”两个字,突然停下动作,红嫁衣的袖子在空中挥舞,像是在挣扎。
就在这时,山脊上传来钟声,“咚——咚——”,是锁龙村的祠堂钟。黑影们听到钟声,突然发出惊恐的尖叫,转身往聘礼坟的方向爬,腐烂的手指在地上抓出深深的沟痕。
“是王德海在敲钟。”赵阳望着山脊,“这钟声能镇住冤魂。”
李承道捡起铜钱剑,银簪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簪尖刺破了皮肤,血珠滴在“莲”字上,竟慢慢晕开,露出底下刻着的小字:“三日后,银圆开花”。
“三日后……”林婉儿突然想起李寡妇手里的银圆,“今天是少年死的第一天,三日后,就是月圆夜的极至。”
阿翠拽着林婉儿的衣角,指向聘礼坟深处。那里有座孤零零的坟,坟头长着丛野连翘,开着细碎的黄花,花丛下露出块木板,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翠”字。
“那是你的坟?”林婉儿蹲下身,看着阿翠胸前的疤痕,“你当年被埋在这里,靠这丛连翘活了下来?”
阿翠点头,突然扯下脖子上的布绳,露出里面挂着的东西——枚银圆,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上面刻着个“王”字,正是村长王德海的姓氏。银圆的背面,画着个简易的阵法图,与祠堂横梁上的银圆排列一模一样。
“是王德海关的你。”李承道终于明白,“他故意留你一命,让你看着这些冤魂,替他看管聘礼坟。”
山脊的钟声又响了,这次却带着诡异的颤音,像是有人用刀在钟上划。阿翠突然脸色煞白,拽着三人往连翘丛后面躲。只见坡上下来一队人影,提着马灯,正是王德海带着村民,每个人手里都扛着把铁铲,铲头闪着寒光。
“把新坟再填填实。”王德海的声音隔着雾气传过来,“那外乡娃的魂野,得用银圆镇住,不然三日后闹起来,山神要怪罪的。”
村民们应着,开始往少年的坟上撒银圆,每撒一枚,就用铁铲往土里砸,发出“噗”的闷响,像是砸在人的骨头上。有个村民的铁铲碰到硬物,“当”的一声,王德海上前看了看,突然厉声道:“挖出来!”
铁铲翻飞间,泥土里露出个木箱,箱子上着锁,锁孔里插着枚银圆。王德海拔出银圆,打开箱子,里面竟全是小孩子的骨头,指骨上还套着小小的银镯子。
“这些是……”赵阳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前几年没活过三年的活聘礼。”林婉儿的声音冷得像冰,“王德海不仅埋活人,连夭折的孩子都不放过,用他们的骨头养邪祟。”
阿翠的身体抖得像筛糠,指甲深深掐进地里,抠出些湿润的泥土。林婉儿低头一看,泥土里混着细小的银圆碎屑,还有几根头发,黑得像墨。
王德海关上木箱,重新锁好,又埋回土里,上面压了块大青石。“记住,这地方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临走前看了眼连翘丛的方向,马灯的光扫过藏身的三人,却像是没看见,“尤其是那些外乡人,敢再来,就把他们的骨头也填进去。”
等人影走远,李承道才松了口气。他望着那丛连翘,黄花在月光下开得正好,花瓣上的露水沾着银辉,像撒了层碎银。“三日后,银圆开花。”他重复着妹妹银簪上的字,“开花的不是银圆,是这些连翘。”
林婉儿摘下朵连翘花,花芯里竟藏着枚细小的银圆碎屑:“连翘的根能解毒,花能引魂。你妹妹当年是想用连翘传递消息,说银圆里藏着邪祟的秘密。”
赵阳突然指着远处的铁丝网,那里有个黑影一闪而过,穿着李寡妇的破衣裳,手里拿着银圆,正往山下跑。“是李寡妇!她没死?”
“她早就死了。”李承道望着黑影的背影,眼神复杂,“现在附在她身上的,是第一个被埋进聘礼坟的冤魂,也就是阿翠之前的那个活聘礼。”
阿翠突然抓住林婉儿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个字:“血”。
林婉儿一愣,随即明白:“你是说,邪祟需要活人的血才能成形?三日后的月圆夜,王德海要用更多的血献祭?”
阿翠点头,又指向李承道手里的银簪,再指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青紫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她是说,你妹妹的银簪能克制邪祟,但需要……”林婉儿的声音顿住了,“需要像你妹妹和阿翠这样,被当作活聘礼埋过的人血,才能激活。”
李承道的手猛地收紧,银簪深深嵌进肉里。坡下的聘礼坟里,又传来银圆滚动的声音,比之前更急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而那丛连翘,花瓣突然一片片合拢,像是在积蓄力量,等着三日后的绽放。
“我们得回去。”李承道将银簪收好,“祠堂里的账簿,还有横梁上的银圆,一定藏着破解阵法的关键。”
三人顺着原路返回,阿翠走在中间,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刻着“王”字的银圆。经过少年的新坟时,林婉儿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坟头上的银圆正在月光下微微发亮,边缘长出些细小的银刺,真的像要开花。
山下的锁龙村一片死寂,只有祠堂的方向还亮着灯,像只睁着的独眼。李承道知道,接下来的三天,会比今晚更难熬。而三日后的月圆夜,才是真正的决战。他摸了摸怀里的银簪,妹妹的血和他的血混在一起,在簪身上凝成小小的珠,像颗流泪的眼。
锁龙村的雾到第四日竟成了淡红色,像掺了血。李承道蹲在祠堂的横梁上,指尖拂过那些钉死的银圆,针尾的红线已浸成紫黑色,顺着木纹往下淌,在供桌上积成小小的血珠。
“师父,王德海在村口设了祭坛。”赵阳从梁下钻进来,裤脚沾着红雾凝成的水珠,“用十二根桃木柱围了圈,柱上绑着红布,布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像是人的胳膊。”
林婉儿正用银簪刮着账簿上的黑渍,闻言抬头。账簿第三十七页的血字终于显露出全貌:“血聘需三阴——阴时、阴地、阴人。亥时三刻,以处女血引魂,银圆为媒,活祭龙脉。”她指尖发颤,“三阴凑齐,邪祟就能借尸还阳。”
横梁突然剧烈晃动,祠堂的木门被撞得“哐当”响。王德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笑:“李道长,何必躲着呢?三日后的祭品,我已经替你备好了。”
赵阳摸到桃木钉的手猛地一顿——门板缝里塞进些东西,是银圆,一枚枚滚进来,在地上打着转,每枚银圆的中心都有个针孔,孔里渗出暗红的液体,像在流血。
“是‘请帖’。”李承道翻身跳下横梁,铜钱剑在掌心转了个圈,“他在催我们去祭坛。”
阿翠突然抓住林婉儿的手腕,往祠堂后院拽。那里有口枯井,井壁爬满青苔,青苔下露出半截石碑,刻着“锁龙”二字,字缝里嵌着银圆碎屑。哑女指着井底,发出急切的气音。
李承道探头往井里看,黑黢黢的深处隐约有微光。他解下腰间的绳梯,“下去看看。”赵阳要跟,被林婉儿按住:“你守着祠堂,若有人来,就把横梁上的银圆全拔了。”她塞给赵阳一把艾草,“这是驱阴草,若红雾变浓,就点燃它。”
绳梯垂到第七丈时,井底的腥气扑面而来。林婉儿点亮火折子,照亮了井壁——密密麻麻刻着人名,每个名字上都钉着枚银圆,最底下一行是“李莲”,银圆已被血浸成紫黑色,边缘却泛着银光。
“是锁龙村历任活聘礼的名字。”李承道的声音发紧,“我妹妹果然在这儿。”他伸手去拔那枚银圆,指尖刚触到,井壁突然渗出黑水,顺着人名往下流,在井底积成小小的水洼。
阿翠突然指着水洼,那里映出的不是他们的影子,而是个披红嫁衣的女人,正跪在井底,用银簪在墙上刻字。火折子的光晃了晃,影子突然转过头,腐烂的脸上露出个洞,正是李莲的模样。
“她在刻祭坛的位置。”林婉儿迅速掏出纸笔,跟着水洼里的影子临摹——女人刻的是座八卦阵,乾位标着银圆,坤位标着桃木,而阵眼处,画着个小小的“王”字。
井上传来赵阳的喊声,带着惊慌:“师父!红雾进祠堂了!”
三人急忙往上爬,刚出井口,就见红雾像潮水似的涌进后院,所过之处,青苔瞬间枯黄。赵阳举着燃烧的艾草,火苗却越来越小,“他们往祭坛去了,还带着个姑娘!”
“是村长的孙女。”李承道望向村口,祭坛的方向传来铜锣声,一声比一声急,“他要用自己的亲孙女当‘阴人’。”
赶到祭坛时,十二根桃木柱已被红雾裹住,柱上的红布渗出血水,滴在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王德海站在阵眼,穿着件绣满银圆图案的黑袍,手里举着柄青铜匕首,匕首尖对着个绑在石柱上的少女——她梳着双丫髻,脸色惨白,正是王德海的孙女。
“来得正好。”王德海的笑在红雾里发飘,“李莲的弟弟,正好来给你姐姐当伴礼。”他突然扯开少女的衣领,露出锁骨处的刺青——是朵连翘花,与李莲银簪上的一模一样。
李承道的铜钱剑突然发出嗡鸣,红雾里钻出无数只手,抓向他的脚踝。是那些红嫁衣黑影,她们的脸在雾里若隐若现,每个黑影的胸口都插着枚银圆,银圆上的刻字正在渗血。
“婉儿!破阵眼!”李承道挥剑劈开一只手,那手落在地上,化作枚银圆,针孔里流出黑血。林婉儿拽着阿翠冲向阵眼,却被两个村民拦住,他们的眼睛泛着白,嘴角淌着涎水,是被符咒控制的傀儡。
赵阳从怀里掏出艾草,点燃后往村民脸上扔,艾草烧出的青烟碰到他们的皮肤,立刻烫出燎泡。“去帮师父!”他一脚踹开个村民,桃木钉狠狠扎进对方的肩膀,“这些傀儡怕纯阳的东西!”
林婉儿趁机冲到阵眼,却见少女锁骨处的连翘刺青正在发光,与阿翠胸前的疤痕隐隐呼应。“是血咒!”她突然明白,“王德海把历任活聘礼的血咒都刻在了少女身上,她是‘活祭坛’!”
阿翠突然扑向王德海,用头撞他的手腕。青铜匕首偏了偏,划破少女的胳膊,血珠滴在地上,立刻被祭坛的纹路吸走。红雾里传来震天的嘶吼,聘礼坟的方向裂开道口子,涌出无数银圆,顺着山路滚向祭坛,像条闪着寒光的蛇。
“太晚了!”王德海甩开阿翠,匕首再次举起,“三阴已齐,山神大人该醒了!”
就在这时,李承道的铜钱剑突然刺入地面,剑身上的符咒亮起金光,将红雾逼退三尺。他从怀里掏出李莲的银簪,往自己掌心一划,血珠滴在簪头的连翘花上,“以血还血,以魂归魂!”
银簪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光点,落在每个红嫁衣黑影的胸口。那些黑影停滞了动作,腐烂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胸口的银圆开始发烫,竟慢慢融化,露出底下的骨头——骨头上刻着的,都是“王”字。
“是你刻的!”林婉儿惊道,“你在活聘礼的骨头上刻字,用符咒控制他们的魂!”
王德海的脸在金光里扭曲,黑袍下的皮肤开始剥落,露出里面青黑色的纹路,“我是锁龙村的守护者!只有献祭,才能保村子平安!”他突然撕开黑袍,胸口嵌着块巴掌大的银圆,银圆里裹着团黑雾,正是邪祟的内丹。
少女锁骨处的刺青突然炸开,无数血线飞向银圆。红雾里传来李莲的哭声,越来越近,最后化作道红光,钻进李承道的铜钱剑里。
“姐姐!”李承道举剑刺向王德海,“该还债了!”
铜钱剑与银圆相撞的瞬间,祭坛突然塌陷,露出底下的空洞——里面堆满了银圆,每枚银圆上都印着张人脸,正是那些失踪的活聘礼。阿翠纵身跳进空洞,抓起银圆往身上贴,她的身体在银光里渐渐透明,化作无数光点,融入那些银圆。
“她在赎罪。”林婉儿的眼泪掉下来,“她当年帮王德海看管聘礼坟,现在要用自己的魂,换他们超生。”
王德海在银光里惨叫,胸口的银圆裂开,黑雾涌出,却被铜钱剑的金光困住,慢慢凝成个模糊的人形——是个披红嫁衣的女人,面容竟与李莲有七分相似。
“是首任活聘礼。”李承道的声音发颤,“王德海的祖母,当年被埋进聘礼坟,怨气化成了邪祟。”
邪祟发出刺耳的尖啸,扑向李承道。赵阳突然扑过去,用身体挡住尖啸,桃木钉狠狠扎进邪祟的肩膀。邪祟惨叫着后退,肩膀处冒出黑烟,露出底下的银圆骨架。
“它怕纯阳之血!”林婉儿抓起地上的匕首,划破自己的手掌,血珠滴在铜钱剑上,“师父,用我的血!”
李承道的剑再次亮起,金光裹着血珠,刺穿了邪祟的胸口。邪祟在金光里融化,化作无数银圆,滚落进空洞。少女锁骨处的刺青消失了,她瘫坐在地上,望着空洞里闪烁的光点,突然笑了,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红雾渐渐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祭坛的废墟上,连翘花不知何时开了满地,黄花在风中摇曳,像无数只闪烁的眼睛。李承道捡起枚从空洞里滚出的银圆,上面刻着的“李莲”二字已变得清晰,边缘泛着柔和的光。
“她走了。”林婉儿轻声道,“带着所有冤魂,超生了。”
赵阳望着村口,王德海的尸体已被红雾吞噬,只留下件黑袍,黑袍的衣角绣着个小小的“聘”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祠堂的方向传来钟声,这次是清脆的,像在庆祝新生。
李承道将银圆放进怀里,转身往村外走。他知道,锁龙村的故事还没结束,但那些关于聘礼的罪孽,终究该入土为安了。红雾散尽的山路上,连翘花一路开到天边,像条铺向光明的路。
锁龙村的雾散了,却留下满地狼藉。祠堂的横梁塌了半截,露出的木骨里嵌着银圆碎屑,在日头下闪着冷光。赵阳正用撬棍撬开供桌,下面的泥土里翻出些发黑的布料,扯开来,竟是件红嫁衣,针脚里缠着的头发还带着潮湿的腥气。
“师父,这些该烧了吧?”他拎起嫁衣的一角,布料轻得像纸,仿佛一捏就碎。
李承道蹲在废墟里,指尖捻着枚银圆。这是从王德海胸口嵌着的银圆上敲下的碎片,边缘还沾着点黑雾凝结的膏状东西,在阳光下泛着青紫色。“烧不干净。”他望着村口,那里的连翘花开得正盛,花丛间蹲着个小小的身影,是王德海的孙女,正用树枝拨弄着土里的银圆。
林婉儿走过去时,少女手里的银圆突然滚了滚,露出底下刻着的字——“翠”。是阿翠的名字。少女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她说,还有东西没找出来。”
“阿翠?”林婉儿愣住了。祭坛塌陷后,阿翠化作的光点明明都融进了银圆堆,怎么会……她突然想起阿翠胸口的疤痕,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竟与祠堂地砖上的血迹图案一模一样。
李承道的罗盘在这时突然转动,铜针指向村西头的老槐树下。三人赶到时,只见李寡妇的尸体正挂在树杈上,脖子上的绳结是银圆串成的,每枚银圆都刻着个“死”字。更诡异的是,她的嘴被撬开,里面塞满了连翘花瓣,花瓣间夹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扭曲的“聘”字。
“是‘还魂符’。”李承道扯下黄纸,指尖一搓,纸灰里露出半枚银圆,“有人在用李寡妇的尸体养邪祟余孽。”
赵阳突然指向槐树的树洞里,那里塞着个黑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单眼鸳鸯。他刚要伸手去拿,陶罐突然“咔哒”一声裂开,从里面滚出数十枚银圆,在地上拼成个阵法,与祠堂横梁上的排列分毫不差。
“是王德海的后手。”林婉儿认出阵法中心的银圆,上面刻着“王”字,正是阿翠藏在胸口的那枚,“他早料到会失败,用自己的血咒养了这罐‘银圆煞’。”
银圆突然开始发烫,在地上滋滋作响,拼出的阵法里渗出黑水,黑水聚成个模糊的人影,没有脸,只有双发光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德海的孙女。少女吓得后退,却被脚下的银圆绊倒,摔在阵法边缘,掌心被银圆的尖刺划破,血珠滴在地上,立刻被阵法吸了进去。
“不好!”李承道挥起铜钱剑,金光劈在阵法上,却被弹了回来,“这煞认王家血脉!”
人影在血光里渐渐凝实,露出黑袍的轮廓,胸口处凸起块,像嵌着银圆。它伸出手,指甲缝里嵌着银圆碎屑,抓向少女的后颈。赵阳扑过去将少女推开,自己的胳膊被扫到,顿时皮开肉绽,伤口里竟钻出细小的银刺,像在往骨头里钻。
“用这个!”林婉儿将李莲的银簪掷过去,银簪在空中划过道红光,刺中黑影的胸口。黑影发出刺耳的尖叫,黑袍裂开,露出里面的东西——竟是无数枚银圆叠成的骨架,每枚银圆上都印着张人脸,有李莲,有阿翠,还有那些失踪的活聘礼。
“它们没超生!”林婉儿浑身发冷,“阿翠当年帮王德海看管聘礼坟,早就被血咒缠上了,她的‘赎罪’其实是在完成最后的献祭!”
黑影的手突然炸开,化作漫天银圆,射向四周。李承道将少女护在身后,铜钱剑舞成道金盾,银圆撞在剑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却没伤到分毫。他突然发现,有枚银圆在阳光下泛着异样的光,上面刻着的“李承道”三个字,正是妹妹用鲜血刻下的那枚。
“原来如此。”李承道的声音发颤,“妹妹当年刻我的名字,不是为了让我复仇,是为了让我当最后的祭品。”他举起铜钱剑,剑尖对准自己的胸口,“这煞需要至亲的血才能彻底散掉。”
“师父不要!”赵阳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伤口里的银刺扎得更深了,“还有别的办法!”
少女突然站起身,从怀里掏出块东西,是半张药方,与阿翠藏着的那半张正好拼成完整的一页。药方的最后一味药被补上了——“连翘蕊,三钱,引魂归位”。她抓起地上的连翘花,往黑影身上撒去,花瓣碰到黑影,竟燃起青色的火焰。
“是阿翠的笔迹!”林婉儿认出补写的字迹,与阿翠在她掌心写字的力道一模一样,“她早就留了后手!”
李承道突然明白过来,阿翠化作光点融入银圆堆时,故意将连翘蕊的粉末混了进去。他抓起地上的银圆,将李莲的银簪刺进自己的掌心,鲜血滴在银圆上,再将银圆掷向黑影。银圆在青火里炸开,每枚都裹着血光,照亮了黑影骨架里的人脸,那些脸渐渐露出解脱的表情,化作点点金光消散。
黑影在金光里缩小,最后变成枚银圆,落在地上,滚到少女脚边。少女捡起银圆,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锁龙村的债,该还了。”
日头西斜时,老槐树下的阵法终于散去,银圆化作齑粉,被风吹走。赵阳胳膊上的伤口开始愈合,银刺都变成了粉末。少女将那枚刻着“王”字的银圆埋在连翘花丛下,上面压了块青石,石上刻着“止聘”二字。
“我们该走了。”李承道望着空荡荡的锁龙村,祠堂的废墟上,有只红绣鞋被风吹起,像只断线的风筝。
路过村口的青石板桥时,赵阳突然停下,指着桥下的水——水面上漂着枚银圆,上面刻着的名字,是他早逝的弟弟。他弯腰去捞,银圆却沉入水底,再捞时,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的石头。
“有些债,总要记着。”林婉儿轻声道,她的银簪不知何时多了道刻痕,像朵小小的连翘。
三个月后,江南的某个小镇。李承道的驴车停在家药铺前,药铺的幌子上绣着连翘花。赵阳正在卸车,车上装着新采的草药,其中连翘占了大半。林婉儿坐在门槛上,翻看着本新账簿,第一页写着:“聘礼已还,冤魂归位。”
街角传来货郎的叫卖声,赵阳出去买了串糖葫芦,回来时脸色发白,手里攥着枚银圆。“师父,你看这个。”银圆上刻着的名字,是锁龙村失踪的张大户家的活聘礼。
货郎的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穿着件青布衫,侧脸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熟悉。李承道望着那枚银圆,突然想起妹妹银簪上的字——“银圆开花”。原来开花的不是银圆,是藏在银圆里的罪孽,只要有人还在惦记,它就会在另一个地方,重新生根发芽。
药铺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林婉儿抬头时,看见檐角的风铃上挂着枚银圆,在风里轻轻晃,发出细碎的响声,像谁在数着永远还不清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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