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木门外的走廊里,皮靴踩在水泥地上的声响由远及近,“咔嗒、咔嗒”。
停在门口时,门板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跟着是一道平稳却没半分温度的男声。
“张涵,身份定性了,溃兵,核查清了,出来吧。”
没有多余的话,不像赦令,倒像在念一份早定好的清单。
下一秒,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初生的晨光裹着冷风涌进来,斜斜扫在张涵脸上。
他还坐在那把冰凉的椅子上,后背早跟椅面贴得发僵,肩颈动一下都能觉出酸麻的滞涩感。
听见这话,他先是眨了眨眼,眼白上爬满的红血丝被灯光映得更显浑浊,干涩的眼球转了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没立刻说话,只感觉胸腔里那股憋了半天的气终于松了点,不是多高兴,是像在烂泥塘里陷到胸口,突然被人拽着胳膊拉了把的那种虚松。
就跟快要溺死之人,最后一秒被捞上岸,肺里呛着的水没吐干净,又疼又喘,却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从审讯结束到现在,已经两个多钟头。
窗外的天从墨黑熬到了泛白,走廊里的皮靴声就没断过,时不时滚到门口,又慢悠悠挪开。
有好几次,脚步声突然停在窗下,跟着就是一道强光从狭窄的栅栏缝里扫进来。
是宪兵手里的手电筒,光柱又细又硬,专往他脸上扎。
他们总隔着门喊句“补充核对笔录”,声音没什么起伏,却从没开门进来,就举着灯定在那儿,光直直地刺进他眼睛里。
“公报私仇。”
张涵暗骂道,双腿有些发软的站起来,宪兵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他再清楚不过。
门口的宪兵没催,就垂着手站着,见他站起来,才从兜里摸出个硬壳小本,递到他面前:“你的士兵证,点一下。”
张涵接过来时差点没拿稳,翻开看了眼,照片上的自己还留着长发,眼神比现在亮多了,确实是他的。
“跟上。”宪兵收回手,转身就走,“统一去临时收容所,别掉队,也别耍花样。”
张涵沉默的攥着士兵证跟在后面。
走廊里的晨光比屋里亮,晃得他眼睛发花,路过其他房间时,能听见里头隐约传来的咳嗽声。
步枪和手枪是肯定不会归还了,这年月,丘八的命本就贱得像路边的草,风一吹就倒,更别说是他这种没了编制的溃兵,小命在人家手里,能活着走出审讯室,已经算运气。
不少人打小就听村里老人说这俩字,一出口准没好腔调。
那时候不懂,只觉得是骂当兵的,后来在社会里混久了,才慢慢摸透这俩字的根。
“丘”字拆开是“兵”,“八”字跟着,合起来就是暗指当兵的粗鄙、蛮横。
早年间天下乱,不少队伍军纪松散,拉壮丁、抢粮米的事儿没少干,老百姓躲都躲不及,嘴里便骂出“丘八”这称呼,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贴在当兵人身上的贬义标签。
到了民国,这说法更甚。
那会儿苛捐杂税多,兵荒马乱的,当兵的要么是被逼无奈的穷苦人,要么是混吃混喝的糙汉,正经人家的汉子都想着种地、学手艺,没人愿去扛枪。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老话,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铁要打钉,就成了废铁;好男去当兵,就成了别人眼里的“丘八”,没地位,没体面,连自家媳妇孩子都跟着抬不起头。
正想着,前面的宪兵突然停了步,转身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铁门,语气还是冷的:“到了,进去跟其他人汇合。里面有宪兵看着,别瞎动,等着分配。”
张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铁门是粗铁栅栏焊的,焊口处还留着黑黢黢的焊渣,旁站着两个挎枪的宪兵,枪托抵在地上,看似懒散,眼神却像鹰似的。
门里的空地上,早蹲满了一百多号人,都跟他一个模样,灰扑扑的旧军装,有的肘部磨出了破洞,露出里面发暗的布料。
能留着弹挂的没几个,大多人胸前空荡荡的,都垂着头,手里捏着各式各样的“身份”。
有的是士兵证,有的是张巴掌大的临时证明,还有人攥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就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名字、籍贯和部队番号。
后撤时太乱了,枪声裹着哭喊,不少人慌得把背包都扔了,连这种保命的证件,都是后来核查身份时补写的。
“姓名,职务!”门口的宪兵往前跨了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张涵赶紧挺直腰,却没敢抬头,唯唯诺诺道:“张涵,上士军衔,原先……是个班长。”
不是真怕,是他知道,这时候得收起身上的凶性,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宪兵嗤笑了声,跟旁边的人嘀咕:“还以为是个军官,闹了半天是个士官。”
“士官有啥好查的,”另一个宪兵晃了晃手里的登记本,笔在纸上划拉了一下,“登记上,让他进去。里头还等着凑齐人往后拉呢。”
张涵没敢在门口多停,顺着人群的缝往里挪,找了个离铁栅栏稍远的角落坐下。
地面又脏又凉,隔着磨破的裤腿渗上来,他却没心思管,眼睛在人堆里扫了两圈,没见着臭虫他俩的影子。
别是被定成逃兵了……应该不会。或许是自己挂着上士衔,比他俩先一步送来,说不定过会儿就到了。
“里头一共多少人了?”远处突然传来喊声,是两个换岗的宪兵,人还没走到铁门跟前,声音先飘了过来。
守在门边的宪兵头也没抬,手指在登记本上数了数,扬声回:“113个。”
张涵像个局外人似的,蜷在角落一动不动,周遭的嘀咕、脚步声都进不了他的耳朵,只盯着铁栅栏外的天。
雪还在飘,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卷着,粘在栅栏上,没一会儿就积了层薄白。
晨光倒亮透了,可穿不透这漫天雪雾,落在他眼里时,总觉得隔了老远。
远得像刚拿到士兵证那会儿,心里头尚存一丝“扛枪护国”的指望,现在想起来,凉得跟手里的雪似的。
“妈的,都早上七八点了,连口饭都不管!”人群里突然冒出来句牢骚。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语气里透着点幸灾乐祸的凉薄:“我昨天中午就到这儿了,统共就啃了一个干面包。还想吃早饭?饿不死你就偷着乐吧!”
这话一落,周围几个人都低低笑了,笑声里全是自嘲的苦味儿。
“没脑子。”张涵伸手扒拉掉脚边雪层上的灰,又避开沾着鞋印的地方,抓了把干净的新雪。
先往脸上拍了拍,把沾的泥土和污垢拍掉,再捏碎一小块塞进嘴里。
现在部队的补给都是按编制划死的,一粒米、一口面都算得精。
就算仓库里有余粮,那也是留着应付突发情况的,哪会有人为了卖人情、讨个好,把粮食分给他们这些没根没底的溃兵。
不如换句话说,在那些宪兵眼里,他们恐怕连圈里的猪都不如。
猪多实在啊,喂把糠、倒桶泔水,就能长膘,到了年底,一刀下去还能出半扇肉,实实在在的好处。
可他们呢?
当初部队供着吃、供着穿,枪膛里压的都是新子弹,到头来却把防线丢了,成了一群丢盔弃甲的逃兵模样。
现在就算给他们饭吃,又能顶什么用?宪兵看他们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一群没用的累赘。
喂饱了也没半点用处,反倒可能惹麻烦。
“兄弟,你家里……让你寄军券或是粮票回去没?”
旁边突然凑过来个声音,张涵侧头一看,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脸膛被冻得通红,嘴角裂着道小口子,说话时还往手里哈着气。他往张涵身边挪了挪,声音压得低了些:“要是你这儿有多的,匀我点呗?等出去了,我拿块金表跟你换,是我爹传下来的,走时准。”
张涵没回头,目光还落在铁栅栏外飘着的雪上,声音平平的:“没有。”顿了顿,又补了句,“就刚入伍那年发过一月的,后来一直跟着队伍打仗,番号都换了三回,哪还有军券粮票发。”
汉子“唉”了声,腰杆瞬间塌了半截,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没再多说,慢慢挪到下一个人跟前,又把那番话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恳求的软劲儿。
张涵倒留了心,耳朵悄悄支着,把那汉子跟旁人的对话都听进了耳里。
“大哥,你急着要粮票干啥啊?”被问的年轻人看着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点没经事的懵懂,往汉子身边凑了凑,“我听家里说,大后方民众的基础口粮,政府总该能保证吧?不至于连最基本的供应都砍了吧?”
汉子先左右扫了圈,见没人往这边看,才压低声音叹道:“要真是你说的这样,我犯得着在这儿求爷爷告奶奶吗?现在哪能领到足额的?这供应粮啊,跟失业救济金似的,根本不是国家该尽的义务,说白了就是看咱们可怜,出于人道主义给口饭,给多给少,全看上面的心情。”
“原先凭着政府发的供应票,去粮店至少能买到足量的玉米、红薯干,煮锅糊糊好歹能填肚子。现在倒好,我那口子天没亮就裹着棉袄去排队,冻得手脚发麻,排到晌午头,粮店的人就扔一句‘粗粮没了’,我媳妇想多问两句为啥没的这么快,人家直接轰人:‘爱买不买,后面等着的人多着呢!’”
说到这儿,汉子眼圈红了,抬手抹了把脸:“你说邪门不?供应票上明明白白印着‘军属优先’,可到了粮店,人家只认两样,要么是翻倍的现钱,要么是托熟人递的条子。我家娃娘拿着我的士兵证复印件去说理,人家眼皮都没抬一下,说‘现在粮紧,政策也得按实际来’,这‘实际’,不就是给他们自己谋好处嘛!”
“那政府不管吗?”年轻人一下子急了,声音都拔高了些,又赶紧压低,攥着裤腿的手都在抖,“我爹妈生我的时候就年纪大,现在都五十多了,要是供应粮再被克扣,他们俩不得饿死啊!”
“管?怎么不管?”汉子苦笑着摇头,“我小舅子在县武装办上班,要不是他,我连跟媳妇通个电话都难。你知道他们公职人员每个月才多少粮吗?每人连带家属总共200斤,这里面150斤是玉米,20斤土豆,30斤红薯干,就这,还得是在编的公职人员。更别说底下的平头百姓了,能拿到公职人员一半的量,都算烧高香。”
“不是不是,大哥,我不是这意思!”年轻人赶紧摆手打断,语气更急了,“我是说……咱们军属的供应,政府也不管吗?总不能跟普通百姓一样受克扣吧?”
汉子长叹了口气,看了眼太阳,又看了眼地上的积雪:“怎么不管?政策上写得清清楚楚,军属里女性每个月80斤玉米,孩童50斤,只管两口人,家里人多了的就不管了,可就算是这数,实际到手也得缩水两成!80斤变64斤,50斤变40斤,天天喝玉米糊糊,没一点油水,咽都咽不下去,俩娃饿得直哭,我这当爹的……”话没说完,他嗓子就哽住了,头埋得更低,肩膀轻轻颤着。
张涵眉头皱的更紧了,又弯腰抓了把干净的积雪,攥在手里捏碎。
这事根子在哪,其实不难猜,无非就两种情况,每种都戳着人的难处。
先说头一种,肯定是前线把粮食占了大头。
现在这局势,枪杆子得先喂饱,不然前线扛不住,后面的家就没了。
他在队伍里待过,知道部队的补给有多金贵,每天的压缩饼干、罐头,甚至煮锅热汤,都是按作战人数算死的,少一口都可能影响士气。
这么一来,总粮就那么多,军队这边划走的多了,分给民众的自然就得往下减。
不是政府不想保民生,是先得保住能打仗的人,可苦就苦在后方的老百姓,尤其是他们这些军属,男人在外面拼命,家里人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再说第二种,比头一种更让人心里发寒。
供应粮明目张胆地缩水两成,粮店的人敢这么干,难道就不怕被查?
底下的小职员没那个胆子,多半是上面有人默许,甚至是故意这么安排的。
为啥?八成是在悄悄囤粮。
现在虽说没明着闹粮荒,可谁都知道局势不稳,明摆着是要打持久战了,或是遇到天灾,粮食就是命。
政府可能是在提前做准备,把粮攥在手里,可又怕老百姓恐慌,不敢明着来,就只能温水煮青蛙。
这个月少一点,下个月再少一点,让百姓慢慢习惯,等哪天供应真断了,也只能认了。
可这么一来,最先熬不住的还是普通人家,尤其是像那汉子家,俩娃等着吃饭,缩水的粮食根本不够填肚子,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远处传来一阵哨声,尖锐得像刺。
刚才踱步的宪兵突然提高声音:“安静,等这一批人来了,清点完人数,所有人登车滚去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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