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宫东偏殿里,香炉里的青烟无力地飘浮,丝丝缕缕,断断续续。
没人有添香的心思,沉水香的气味愈发寡淡,掩盖不住空气中浮动的血腥味与药材味。
碍于男女授受不亲,隔着床幔诊了脉后,卢广安只能退到内寝的外,隔着屏风与帷幔,指导清林与医侍行事,
沈常在伏在锦褥上,面色灰败如土,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云鬓尽散,乌黑的发丝贴着脸颊和脖颈,嘴唇上更是不见半点血色。
清林按照卢广安的意思,将两片参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沈常在的舌下,然后伺候她脱下了满是血污的素色衣裙,露出素白的里衣,上头也早已已经染上了大片血色,狼狈不堪,紧紧粘连在皮肉上。
两个人跪在地上用温水浸湿了帕子,然后一点一点沾湿与皮肉粘连的衣裳,再一寸一寸地将那衣裳与皮肉分离。即便清林与小医侍手上动作再轻,都会引得昏迷中的沈常在浑身颤栗,一阵一阵止不住地痉挛。
沈常在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微弱,只有鼻翼处极微弱地翕动,证明她尚存气息。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背上的里衣与伤口分离。
清林取来剪子,干脆将里衣剪了,就不必再挪动沈常在的身子,免得牵扯伤口。
双刃划破带血的缎子,露出大片模糊的血肉,原本保养得宜、莹润白皙的肌肤已寻不见踪影,皮肉肿胀,泛着青紫色。杖刑的痕迹在女子纤薄的脊背上纵横交错。伤口深深开裂,边缘向外翻出,每一处都像是在张着血盆大口,哭诉方才所经历的痛苦。
沈清和不禁蹙眉,不忍多看,垂首敛目,别过眼去。
医侍简单查验了一番沈常在的伤口,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在沈常在的伤口边缘处探了探。指尖所到之处,每按一下都会留下一个小坑,久久难以复原。
许是牵动了伤口,沈常在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为微弱的呜咽,近乎哀鸣。
“似乎是气血逆行了,”医侍转出内寝,同卢广安道:“伤口触手滚烫,伤处溃烂,内里又不少淤血。”
卢广安先是给了那小医侍一瓶子药粉,让她们先为沈常在的伤口上药,而后行至桌案前,提笔蘸墨,写下了药方。
在陷入死寂一般的寝殿里,笔尖飞快地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沈清和从内寝出来,眼前再不见血色,这才如释重负般地深呼一口气,“沈常在如何了?”
卢广安持笔的手在半空中一顿,搁下笔,作揖道:“回宸贵妃娘娘的话,微臣方才为沈常在诊脉,沈常在似乎是急火攻心,加之外伤极重,伤了元气。情况严峻,远超想象。微臣也只能为沈常在尽力医治。
“可汤药只能医治外伤,沈常在心中的执念,只能由沈常在自己放下了。她若无心求生,只怕药石难医。”
沉默良久,卢广安心间复杂的情绪终究化成一声几乎不可闻见的叹息,抿唇执笔,在方子里又加了几味固本培元的药材。
从昭嫔到昭常在,她已经无心再争了,可这后宫争斗,哪里能顺应心意。不是你不想斗,就可以不被卷入其中的。如今清誉有损,无故蒙冤,再从昭常在成了沈常在。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竟会遭此横祸。
又让她心里如何放得下呢。
与其劝沈常在放下执念,不如让顾桓祁少些刑罚。
沈清和收回思绪,敛眉道:“有劳卢太医了。”
内寝里头宫人小心地为沈常在擦洗上药,她清丽的睫毛止不住地抖动,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中挣脱出来,划过脸颊,无声地洇入软枕的织锦中,留下一片泪痕。
沈清和嘱咐了清林两句正要离开,却仍是不放心,又从手腕上摘下了一只手钏,塞进了清林的手里,“宫里人当差是什么样子,本宫知道。她如今这副模样,只怕你们也不会好过。本宫也无暇日日来这永庆宫里。这些日子你们若是哪里短了,便用这手钏去换吧。内务府的人知道这是本宫的东西,不会太过为难你们的。”
清林红着眼睛,紧紧攥着那只手钏,朝沈清和叩了三个响头,“奴婢替沈常在多谢宸贵妃娘娘了。”
“不必。”沈清和说完,旋即转身要走,又听见床榻上的沈常在的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一个极模糊的声音,破碎,却又坚定。
沈清和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看向仍是昏迷不醒的沈常在。她好似是醒着的,却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气若游丝。
“宸贵...贵妃娘...娘...嫔妾...嫔妾冤...枉...”
沈清和眼角微微抽搐,胸口处似乎被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着。上前一步拉住了沈常在沾满鲜血无力蜷缩着手,沉声道:“活下去,听到了吗?只有活下去,你才有机会为自己伸冤!”
床榻上的沈常在已经没了回应,仿佛已经离开了这具满是伤痛的躯体,彻底沉入了黑暗。
沈清和眉心一凛,眼角泛红,直到看清沈常在胸口处微不可察的起伏后,悬着的心才放下。
*
折腾了一日的功夫,回到重湘宫时,已经是傍晚了。
木颜晴站在远处廊下,看见沈清和素色的衣裙上染了血,也是一惊,却又不敢上前多问。
只是等在门口,待芜花伺候了沈清和更衣从寝殿里出来,才拉住了芜花,“芜花姐姐,娘娘这是怎么了?”
芜花拐到后院,将染血的衣裙扔进木盆里,“是沈常在,受了杖责。”
“沈常在?”木颜晴的脸上划过一丝疑惑,“我怎么不知道宫里还有一个姓沈的常在。”
“就是从前的昭嫔娘娘,前些日子被降为了常在,迁居永庆宫。今日又被褫夺了封号。”芜花一边说完,一边往木盆里倒了一桶清水,肃声道:“娘娘才从永庆宫里回来。连午膳都没来得及用呢,你可莫要再去惹娘娘不悦了。”
木颜晴好不容易把沈常在对上号,收回神思,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嗐,我这么听话又老实,怎么会惹娘娘不悦呢。”
说完,熟练地坐在木盆前头,开始搓洗那衣裙上的血渍。
芜花见状也不再与她多说,净了手转去小厨房,将炉子上煨着的茯苓粥端去了寝殿里。
见芜花走远,木颜晴手上动作未停,思忖起了近些日子听墙角听来的闲言碎语。
自从这个安妃入宫,宫里便没得安生。二皇子三皇子一日内相继薨夭;仪嫔难产,元气大伤,卧病在床;今日皇帝又责罚了沈常在,看这血迹,罚得不轻。
若说这些事情跟那个安妃无关,木颜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手上飞快地搓动着,口中喃喃道:“她若真是顾桓祎的人,入宫肯定是为了要取代沈清和的,而后杀了皇帝篡位。她这么厉害,若是沈清和斗不过她,那我不也没指望了吗?”
手上一顿,木颜晴的眸中浮起一丝坚定,“不行,这可不行。”
夜里,月凉如水。
待门口守夜的芜花睡着,木颜晴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沈清和寝殿的门,又轻轻地合上了寝殿的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内寝外头亮着一盏烛火,烛花哔啵一声,吓地木颜晴一激灵。
“就你这个胆子,还敢擅闯本宫寝殿?”
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木颜晴消瘦的脸倏地一下变得惨白,表情扭曲地循声看向内寝方向,看清了绛紫色帷幔后的沈清和,瞳孔不断颤抖着,“你怎么没睡啊?!”
沈清和身着一件天青色的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地绾着,朝木颜晴歪了歪脑袋。
木颜晴会意,无奈地朝沈清和屈膝一礼,“奴婢见过宸贵妃娘娘,宸贵妃娘娘怎的尚未安置啊?”
“早知道你会来,”沈清和冷声似骂了一句,瞥了木颜晴一眼,信手挑开帷幔,慢条斯理地拎起膳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温茶,“加上本宫傍晚时也小睡了一会儿,眼下便睡不着了。”
木颜晴撇了撇嘴,才不信沈清和的鬼话。
在这重湘宫里也有段时间了,以木颜晴的聪慧,自然看得出沈清和是因为白日里的事情才睡不着。
喝完半杯温茶,沈清和这才抬眸,就着殿内昏暗的烛火看向木颜晴,“怎么,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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