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德在迷蒙的意识中不停地打转,在清醒与昏睡中不断来回往复。前一刻他还能看到自己睡在长屋地坑中的篝火,下一刻,便是如冰盘般苍白的月光与无尽的漆夜。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一样感到寒冷,随之浑身颤栗。
又一次从混乱中清醒过来,鼾声变得清晰且嘹亮,火焰的光影摇曳扭曲……他腾地从稻草堆上惊坐起,地坑中的火焰不再如先前那般温驯,它变得凶恶狂妄,张牙舞爪,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将所及之物吞噬殆尽。那一刻他回想起了苦路游行上发生的刺杀事件,火焰蔓延圣城亚恩。
他强抑着愈发激动的情绪,回过身找到熟睡中的独眼之人,可是他再怎么摇晃,甚至扇耳光都无法唤醒独眼之人。快醒醒,因为束手无策他几乎要哭出来,但他知道眼下不是掉眼泪的时候,快醒醒吧。惊惶之中他让自己稍许平复,随后穿过焱起之火,来到厅堂,却怎么都找不到鬓须男人的身影。
神明保佑,他在哪?熙德慌张地想,难道他发现长屋着火已经先逃出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好。他放弃继续寻找鬓须男人,返回羊圈。
此时火焰的触手已经抓住了羊圈边缘的干草,火势蔓延的速度一下子加快。独眼之人依旧仰躺在稻草堆上,但那只蒙着眼翳的眼睛已睁了开来。熙德在他身边跪下,摇了摇他的肩膀,然后对他做了个奔跑的手势,可他却毫无反应。
火焰离独眼之人睡觉的地方不足两尺的距离,但奇怪的是熙德依旧感受不到灼热。他不再多想,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让离开这里。
他又打了独眼之人两个耳光,然后抓起其胳膊往门的方向拖拽。就在此时,独眼之人那只望着房梁的眼睛突然转向,死死地盯住熙德,两片布满血痂的干燥嘴唇一张一合。“继续向前走,熙德。”独眼之人说,“不要停下你的脚步。”
我会继续向前,熙德着急地想,在此之前我得把你救出去。可是,他发现自己再也拖不动瘦小的独眼之人,仿佛身体与硬泥地融合在一起,并深深扎根。快醒醒,他在心里无助地催促着,火焰就在我们旁边了,火焰……
火光映染了独眼之人的眼眸,那是熙德第一次在其眼睛中看到光,可怖骇人。他被吓得跌坐在了地上,等醒过神来,发现独眼之人已经被火焰包裹全身。他发了狂似地想去将独眼之人解救出来,结果每一次尝试换来的却是向后倒退,到最后他被烈火一步一步逼出了长屋。
那是一幅只存在于圣城典籍描绘中的残酷画面,是为人间炼狱,然而如今却呈现在了熙德的眼前。他环顾一周山谷中的村庄,怔在原地,感受着四面八方压过来的……寒冷。
火,到处都是火,红月仿佛也因这场肆虐蔓延山谷的大火而更加鲜红。尸体,村庄小道上尸体横陈,它们有些被烧灼得只剩骨头,有些则隐约可辨其焦糊的躯体,榆树下的昏聩老人至死都保持着呆坐的姿势,至于鬓须男人,似乎是唯一没有被大火殃及的人,但他依然没有逃过死亡的结局。
那些浑身漆黑的乌鸦,冒着浓烟与烈火从夜幕之中隐现,如朝圣般聚集栖停于鬓须男人的身上,随后啄食其肉体。停下,快停下,熙德哀恸地无声祈祷,不管是这些乌鸦,还是这场大火,都停下吧。霎时间,乌鸦们好像真的听到了熙德心声,纷纷停下了啄食尸体的动作,并且将它们红色的眼眸整齐划一地朝向熙德,就像夜空中的群星。
它们在颤抖,伴随尖利的嗡鸣之声,就像是在末日灾祸中,一切趋于崩溃的场景,可熙德还是感觉寒冷,寒冷。
红月再次闪烁,大地在一瞬间的黑暗后迅速恢复其绯红的色彩,充满邪恶与死亡气息的色彩。熙德不知不觉间开始奔跑,向着山谷村庄外漫无目的地狂奔,只因他耳边“向前,继续向前,不要停下啊,熙德。”的回响萦绕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跑了多远,周围只剩下黑暗,静谧与之相伴,熙德终于放缓了速度。可他还是觉得冷,阴森森的气氛围绕在身边,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视。是了,无数双眼睛,红色的的眼眸,正是来自那些黑黢黢的家伙啊,它们自始至终都在追逐他。于是,熙德再次奔跑起来,向着无尽的黑暗一刻不停,终于看到在前方的某处红光乍现。
一定是月光,熙德欣然地想,我终于穿过了黑暗的树林,只要重见红月,我就不会那么冷了。然而当他终于逃离黑暗,踏入月光时,却又一次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惊。那是他不曾想过画面——连梦中都没有,一只无比巨大的黑鸦正站在辽阔的荒野之上,它的身躯将整片天空掩蔽,又或许是它彻底地融入了黑夜之中,但它身上唯一的色彩却又是那般醒目,那也是整个黑暗世界仅剩的异彩之色,来自它那双硕大的红色眼眸。不,那是红月!
顷刻间,大地震颤,“红月”快速闪动。下一息,月光流影如烟般升腾、缭绕,紧接着又如铁花般四散迸射。整个天空都着了火,它们勾勒出山峦的形状,勾勒出城堡与长枪,最终形成了两扇足以遮天蔽日的火焰羽翼。
火鸦与火风暴。当熙德如木桩般杵在原地的时候,火鸦已经在空中盘旋后,又迅速掠过头顶。大地为之燃烧,天空如泣血般绯红,这是火焰的海洋,连熙德的身上都是一团一团露着獠牙的狰狞火焰。可他感觉不到一丝被烧灼的苦痛,相反,哪怕身上已经大汗淋漓,他只觉得寒冷,四肢僵硬麻木。
四周黑得什么都看不到,熙德浑浑噩噩地伸手去寻找毛毯,却什么都没有,只触摸到了滑腻的黏液。我好冷,他想,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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