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些陷入疯狂内讧和恐惧的猎人。对他（或者说“至尊”）而言，这场微不足道的骚乱甚至算不上一次像样的反击，更像是对聒噪蚊虫的一次随意驱赶，结果如何，他并不关心。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身后的女孩身上。
女孩正有些笨拙地、试图将那个对于她的小脑袋来说还是有点大的头盔摘下来。她不熟悉这种卡扣的设计，手指在扣带附近摸索着，动作显得有些急躁和不得要领。
看到路明非看过来，她停下了动作，仰起脸（尽管隔着头盔），用那闷闷的声音问道：
“还能走吗？”
她问的是离开，是继续履行“去外面”的约定。
路明非点了点头，动作干脆利落。他甚至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用行动表示——当然能。
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瞬间锁定了一辆刚刚失去主人、引擎还在空转的沙地摩托。一名附近的猎人似乎反应过来，正试图冲过去控制那辆摩托。
路明非看也没看，抬手就是一枪！子弹精准地命中那名猎人的大腿，他惨叫一声，踉跄着扑倒在地。
枪声在喧嚣中并不起眼，却足够表明态度。
此刻，猎人们早已乱作一团。一部分人被龙威支配，疯狂攻击视线内的一切活物；另一部分人则被这诡异的局面吓得魂飞魄散，要么拼命远离发疯的同伴，要么惊慌失措地寻找掩体，根本无暇再去理会路明非这个最初的“目标”。自保，成为了他们此刻唯一残存的念头。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路明非拉着女孩，快速来到那辆无主的沙地摩托旁。他利落地检查了一下车况，确认可用，然后将女孩扶上车后座。
“抓紧。”他低声道，跨上车座，拧动油门。
引擎发出咆哮，摩托车载着两人，如同挣脱了蛛网的飞蛾，迅速冲出了这片陷入自我毁灭的混乱区域，将身后的枪声、爆炸声和嘶吼声远远抛下。
没有人阻拦，甚至没有人再多看他们一眼。一辆摩托的损失，在生存面前，微不足道。
风声呼啸，女孩在他身后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刚刚学会的、认真的固执：“我，以后。可以帮你，‘打架’。”
路明非闻言，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打架？”他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地穿过风声，“我不太擅长那个。也……没必要擅长。”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真理，“总是会有人，替我动手的。你看，刚才不就是吗？”
女孩沉默了一下，小脑袋似乎歪了歪，像是在思考。她回想起刚才那些原本凶神恶煞的猎人突然之间就像中了邪一样疯狂地自相残杀起来。她明白了路明非的意思。
“……哦。”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就在沙地摩托载着两人冲出足够远的距离，翻越一座巨大的沙丘之后，地平线的尽头，那片原本矗立着罪恶基地的方向，毫无征兆地、猛然亮起一颗极度刺眼的太阳！
先是一点极致的白，随即恐怖的光辐射瞬间吞噬了一切，将那片天空和沙漠都映照得一片惨白！即使隔着头盔面罩和如此遥远的距离，那光芒依旧灼目得让人无法直视！
女孩几乎是本能地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呼，猛地将脸死死埋在了路明非的后背上，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龙血的力量褪去后，她的眼睛无法承受这种强度的强光刺激，更无法回望那诞生于人间、却象征着绝对毁灭的光源。
紧接着，并非声音，而是一股沉闷到极致的、仿佛直接作用于内脏的恐怖压力波如同无形的海啸般滚滚而来！脚下的沙地都在微微震颤！几秒钟后，才是那延迟抵达的、撕裂天地般的巨大轰鸣！
即便隔着这么远，那声音依旧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路明非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减速，只是凭借着被强化后的身体硬抗住了冲击波的余威，稳定着车身。对于那些被留在爆炸中心、无论是原本的猎人还是那些被他用龙威支配后陷入疯狂的家伙，他心中没有泛起丝毫同情或怜悯。那些生命，在他（或者说“至尊”）的眼中，与被一同抹去的沙砾和建筑残骸并无本质区别。清理垃圾时，谁会特意去分辨其中某一粒灰尘的结局呢？
直到摩托又狂奔出更远的距离，彻底感受不到任何冲击和异常声响后，路明非才缓缓降低了车速，最终在一片相对平缓的沙丘上停了下来。
引擎熄火，灼热的风再次成为世界的主旋律，带着劫后余生的寂静。
“可以了。”路明非轻声说道，率先下了车，然后伸手帮女孩将那个还紧紧捂着脸的头盔小心地取了下来。
突然的光亮让女孩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路明非指了指他们来时的方向。女孩迟疑地转过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遥远的天边，一片仍在剧烈燃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暗红色火海。原本基地所在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个不断扩散的、象征着彻底毁灭的恐怖景象。
而那里曾经是她全部的“世界”。
她黑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毁灭的景象，却没有任何泪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抽空了的平静。
忽地，她转过身，仰起脸看向路明非，语气认真地提醒道：
“十分钟。到了。”
路明非先是一怔，随即失笑。他没想到她真的如此精确地记着这个他情急之下胡乱喊出的时间约定。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女孩齐平，努力让笑容显得更温暖些，尽管他此刻身心俱疲。
“嗯，到了。”他点点头，声音放缓，“时间到了，就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不用再数着秒等什么了。你可以自己决定，接下来想去哪里，想吃什么，想做什么。”他试图用最简单的话描述“自由”的概念。
女孩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对这个过于庞大的概念显得有些茫然。
“不过在那之前，”路明非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稍微严肃了些，“我还有几句话要告诉你。这很重要。”
他微微向前倾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女孩的额头上。两人的眼睛离得如此之近，路明非的目光尽可能放得柔和，但他左眼的深处，那尚未完全沉寂的黄金光芒极细微地闪烁了一下。
透过这极近的距离，他的意识如同轻柔的风，极其粗略地拂过女孩的记忆表层。
果然。
那并非一段需要仔细探查才能感知其痛苦的记忆。只是短暂的接触，一股冰冷、压抑、充斥着绝望嘶嚎与麻木痛苦的寒意便扑面而来。无需看清任何具体细节，那整体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基调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在那片无边的黑暗记忆泥沼中，唯一闪烁着微光的，是一股极其坚韧的、近乎偏执的“清醒”。
她保持清醒，并非为了获取更强的力量或更高的地位——实验室的规则或许如此诱导，但她内心深处抗拒着这种异化。
她是为了不彻底变成“怪物”而清醒。
或许正是因为她作为“人”的原始意识过于单薄纯粹，反而让她意识深处属于“人”的理性与属于“龙”的本能没有陷入非此即彼的惨烈厮杀，而是在某种极端的环境下，以一种扭曲却又无比稳定的方式，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如同光与影相互依存，如同冰与火奇异地共存。
她的理智并非压制本能，而是引导它；她的本能也并非吞噬理智，而是为其提供生存所需的冷酷与力量。她用一种天生的、或许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平衡天赋，将这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最终用那份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凌驾于其上，维系着一个脆弱的“自我”。
也正因这种奇特的融合思维，她其实很早就从那些破碎的书页、研究人员偶尔的交谈、甚至窗外那片一成不变的沙海中，模糊地认知到——世界，绝不止实验室的墙壁那么大。
她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一种渴望，一种远超对食物和安全的渴望：她渴望去了解那更大的世界，渴望知道自己在那个广阔天地间，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路明非缓缓收回了那缕探入女孩意识的力量。强行进入他人的意志领域并非善举，即便出于好意，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本质也极易发生冲突甚至不受控制的融合，那后果难以预料。
他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微凉而精纯的力量，轻轻点在了女孩的眉心。那感觉并非刺痛，更像是一滴冰露落入平静的湖面，漾开细微的涟漪。
一个无形的、复杂的“锁”悄然成型。
它将女孩意识深处那些过于庞大、冰冷、属于龙类的思维方式和本能记忆暂时封存、隔离，并非抹除，而是让它们沉入更深层的潜意识之海，不再轻易浮现干扰她的表层认知。
如果要融入人类的世界，过于早熟和洞悉本质的龙类思维反而不是好事，保持一些属于她这个年龄应有的、或许迟来太久的“童真”和“懵懂”，或许更能让她体验到生而为人的简单快乐。
女孩眨了眨眼，感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沉重而喧嚣的东西忽然安静了下去，变得轻快了不少，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空荡感和……迷糊。她不解地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看着她有些茫然的表情，笑了笑，语气变得温和而充满引导性：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外面’。”他指了指远方沙漠与蓝天交界的地方，“你会看到很多从来没看过的东西，吃到很多味道不一样的好吃的。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也许……还能交到朋友。”
他试图为她描绘一个虽然模糊却充满希望的未来。
“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尝试的事情。不用担心太多，”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只要你自己努力去做了，剩下的……交给我想办法就行。”
他看着女孩依旧似懂非懂的脸，最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故意板起脸，竖起一根手指，用一种半是认真半是耍宝的语气强调：“当然啦！前提是……不能违法乱纪哦！”
那故作严肃的表情和他眼里残留的温和笑意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女孩望着他，虽然还是不太明白“违法乱纪”具体指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放松和那丝笨拙的关怀。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嗯。”
路明非看着女孩依旧带着些许茫然却不再那么空洞的眼睛，觉得是时候该给她一个真正的、属于“外面”世界的身份和起点了。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既正式又温和：
“以后，在外面，我就是你的哥哥。”他指了指自己，然后又轻轻指了指她，“而你，就是我的妹妹。”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道：
“你的名字，就叫……路依依。”
“路……依……依？”女孩，不，现在是路依依了，她缓慢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重复着这个名字，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新奇的光芒。这个名字似乎带着一种柔软的、与她过去被赋予的编号或代号截然不同的感觉。
对于路明非来说，宣布这个决定是一回事，真正实践“哥哥”这个角色又是另一回事。他内心其实相当没底。他自己那点成长经历堪称磕磕绊绊，实在算不上什么优秀模板。至于脑海里那位“至尊”……养弟弟的经验？得了吧，那根本是一场灾难性的失败，最终走向了彻底的决裂和对立。不过，路明非潜意识里觉得，那或许也不能全怪“至尊”，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太过复杂诡异，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彼此缺失部分的诡异互补与纠缠，注定无法用常理度之。
但路依依不同。
他看着她那双终于开始映出些许外界光彩的眼睛，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就按……我小时候那样长大试试？ 不过，得去掉那些不好的部分。 至少……要让她活得开心点。 别像我以前那样……总是觉得自己很多余，什么都做不好。
他想让她能理所当然地索要糖果和玩具，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放声大笑，能交到真心的朋友，能感受到自己是被期待、被爱护着存在的。
虽然前路迷茫，养孩子更是头一遭，但路明非看着路依依试着默念自己新名字的认真侧脸，忽然觉得，这或许会是一件……很值得去努力的事情。
“走了，依依。”他朝她伸出手，脸上露出了一个或许还有些生疏、却足够真诚的哥哥式的笑容，“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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