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簿大人徐徐起身，垂首笑着对武二郎言道：
“小二郎，妘大人执法严明，若无确凿证据，绝不会轻率断案。”
“秦娘子一案，疑点甚多，还需多方调查，收集证据，故而尚未审结，现今收押于县衙大牢。”
言罢，他躬身向祖母告声罪，得回应后，方迈步出了正堂。
武二郎神情蔫蔫，身体紧依祖母，眼珠滴溜溜乱转，小脑瓜不知在琢磨什么名堂。
“二郎！来者可是尚家老二？”祖母轻声问道。
武二郎闷声应道：“正是……祖母！尚家嫂嫂和那小丫头也来了。”
祖母轻轻摩挲他的小脑袋，语气温和地问道：“二郎，你想让小山出面，开口向县令大人求情，为这位秦娘子谋得生机？”
武二郎黯然道:“祖母……秦娘子家中还有三个闺女需要养活，她不可能杀人的。”
祖母叹口气道:“二郎，这人世间太多可怜人，你若是每个人都想救助，那日后，你会活的疲惫不堪！”
武二郎……祖母为何会有这种错觉？我可是天下第一杀神，拯救世间可怜人？吃得多撑才会有这种想法。
他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决然否认道:
“祖母……俺可没有半点要拯救天下可怜人的想法，山哥说过，万般苦难，唯有自渡，满天神佛皆是虚妄。”
“神佛尚且不普度世人，反而要灭……俺凭什么要去救这世间可怜人。”
祖母脸上挂着笑容，缄口不言，模糊视线凝视着他。
沉默几秒钟，他悻悻解释道:“俺是遗腹子，妈……娘生下俺三个月后，便忽然不知所踪！”
“俺家哥哥都还只是个孩子，如何懂得照顾一个三月小娃儿，要是没有秦娘子和几个好心街坊照应，俺恐怕早就饿死病死了。”
“原来如此！”祖母颔首道:“哺乳之恩，不可不报！既是如此，等山儿狩猎回来，你便与他说这件事吧！”
祖母好像突然想到什么，问道:
“秦娘子身在大牢，夫君两年前赴神都赶考，至今未归，她那三个闺女，如今何人会前去照顾？”
武二郎歪着脑袋，皱眉想了几秒钟，说道:“不知道，秦娘子有个弟弟，好像是个读书人，他应该会去照顾那三个丫头吧！”
祖母又问:“秦娘子这三个闺女，她们都是何年纪？”
武二郎在秦娘子家吃了半年的奶，对这三个丫头很是熟悉。
想都没想，他便回答:“大闺女今年十岁，二闺女今年七岁，三闺女比俺大两个月。”
说完，他着急忙慌的跳下靠椅，抡着小短腿，踉踉跄跄跑出正堂:
“不行……俺得让哥哥回去看看！万一大丫她们没人照顾，三个丫头被活生生饿死在家，那俺可就真对不起秦娘子的哺育之恩了！”
这时，尚家妯娌牵着调皮小丫头走到正堂门前，看到跨过门槛时险些跌倒的武二郎，尚家大嫂赶紧趋前一步，伸手扶住了这莽撞的小破孩。
“……谢谢尚嫂嫂！”武二郎匆匆道了句谢，撒腿向厨房跑去。
院子里，尚老二和主薄大人低语细聊半盏茶时间，随即，踱步走向正堂，见过祖母，紧接着便去了书房。
看到出现在书房门口的尚老二，丑丫赶紧放下手里书本，躬身行礼。
小玉和几只小依瓢画葫芦，也是有模有样给这满脸络腮胡、看上去凶神恶煞，此刻却面带笑容的大汉施了一礼。
“尚班头好！劳烦尚班头等会帮我们杀蛇！”三只小眼神发光，整齐说道。
布袋里还有一条王锦蛇，是孟青山特意留着今天炖龙虎凤所用。
现在，孟家大院除了十四岁的武大郎，再也找不出一个成年男丁。
武大郎从小在县城长大，不比那些上山掏鸟窝，下河捉螃蟹的山野淘气小子。
杀只鸡倒也勉强，若是叫他杀蛇，怕是会吓得这个少年睡觉都要做噩梦。
至于杨婶和郭家母女，以及那三个丫鬟，别说杀蛇，看见这么粗大的长虫，不尖叫逃跑就不错了。
杀蛇的最佳人选，当之无愧的落在了尚老二头上。
尚老二眼角跳了跳，他也怕蛇啊！
还好自己够聪明，早上去了一趟名食斋，让厨师杀了上次自己嫌小的三条毒蛇，处理好装进食盒，带来了孟家大院。
“家中那条蛇留待以后再杀，二爷我今日进来，早就预备了三条处理好的好货，等量完地，便让厨房开始炖那美妙之汤。”
尚老二看着书房里这几个调皮促狭鬼，哈哈大笑。
在几只小咋咋呼呼的簇拥下，丑丫和尚老二离开书房，出了正堂，进了院子。
主薄大人和户房文书，以及那六名带刀衙役，立于院中，耐心等候着孟家人和尚班头。
“主薄大人，各位差大哥，请……”丫头孟蒹欠欠身，神态恭敬却不卑微。
一行人拱手还礼，抬脚跟着她出了孟家大院。
六名衙役出门后，快走两步，来到主薄大人的陈旧马车旁边，动作娴熟的从车辕两侧抽出四根尺寸一样的竹蒿。
扛着这特殊的丈量工具，衙役跟上丑丫和尚班头等人，先去了孟家大院左侧那些高低不平，遍地小碎石的贫瘠荒地。
没有孟青山这尊保护神陪伴，惜命的小狸奴自然不会出门。
小玉去厨房帮忙，她便带着杨家二小和调皮小丫头在院里遛驴、逗傻袍子，疯疯癫癫玩得不亦乐乎。
厨房里，武大郎心事重重的揉着面，武二郎坐在火盆边，眼巴巴的看着他。
刚才，他已经把秦娘子的不幸遭遇跟哥哥说了，让这老实大哥赶紧拿个主意出来。
如今看着哥哥这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他气得牙齿直痒痒。
武大郎转头看了一眼弟弟，低头说道:
“二郎，哥哥也想去看看大丫她们如今怎样了，若是秦家舅舅不愿收留她们，俺便去秦娘子家照顾她们。”
武二郎翻了翻白眼，磨牙说道:“那你倒是赶紧去呀！摆着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给谁看？”
“这里离县城不算太远，你抓紧时间回去一趟，先看看三姐妹还在不在家。”
“若是不在，你就跟街坊邻居打听打听，去秦家舅舅家找她们，看看她们过得怎样！”
武大郎低头用力揉着面，脸颊发烫:
“二郎，俺身上只有两百多铜板，若是秦家舅舅没法照顾她们，靠卖炊饼，俺怕是也养活不了三个妹妹。”
听到他说的这番话，坐在小马扎上扭着屁股的武二郎，小身板晃了晃，气得差点厥倒在地。
他深深吸口气，压下自己内心翻腾不止的躁气。
“这不是钱的事儿，趁着现在时间还早，你赶紧回南巷看看她们如今是何情况。”
“若是吃不上饭了，你先用口袋那几个铜板买些包子、馒头给她们填肚子，完事就马上赶回来，把具体情况说给俺听。”
“等晚上山锅回来，俺会让山锅处理这件事！”
案台前，正在砧板上剁着排骨的杨婶放下手中菜刀，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匆匆洗干净手。
从武二郎口中，她大概了解了秦娘子事件始末，且不管这秦娘子是否真的有罪，但家中那三个丫头，确是很可怜。
杨婶是个好人，是个极富同情心的好人，是个看不得别人受苦、受欺负的好心人。
若非有着这种难得的品质，她也不会冒着得罪黄氏宗族的风险，保护、照顾了孟家祖孙三人整整两年，成为孟家的恩人。
她在怀里掏出个颜色发白的荷包，低头小心倒出几粒碎银。
“武家小子，这里大概有二两银子，你先拿去应应急，等小山发了月银，到时你再还给婶婶！”
武大郎紧紧攥着这几颗碎银，一声不吭朝杨婶鞠了个躬，随即跑出厨房，去跟祖母请假了。
孟家大院外围。
枯草遍地，高低起伏的坡地上，衙役手持竹蒿，逐杆逐杆丈量着地质坚硬的荒地。
户房文书跟在身后，捧着土地簿，拿着水墨笔，不时垂首记录。
在主薄大人的授意下，衙役丈量土地时，严谨尺度稍有放松，量地速度亦随之加快。
一个时辰之后，经过一番不算细致的测量，衙役们终于将位于孟家大院左侧、右侧和后院的那些荒地全部彻底丈量清楚，得出了准确亩数。
看着这些杂草丛生，布满乱石，一片荒芜的干瘦土地，尚老二眉心越蹙越紧。
距离孟家大院百米左右的那座破院——小石头家，周围所有的荒地也被孟青山悉数纳入囊中。
“孟姑娘，这里的荒地亩数已经全部出来了，你看……需要多少用作宅基地？”
主薄大人接过户房文书递过来的土地簿，随手翻看一番，而后将之交给文书，笑着发问道。
丑丫孟蒹黛眉轻挑，目光看向前方那条土路，嗓音清脆道:
“主薄大人，划分宅基地一事，暂且不急，看到那条通往我家主子庭院的泥路了吗？”
主薄大人抬头望去，闻弦而知雅意，遂眉头轻皱道:
“孟小郎君想把那片土地一并买下？可据我所观，土路两旁，好似有不少已经开垦的垄地，这些，可都是有主之地。”
“贵府若想全数买下，还得找土地主人逐一协商，这价格……怕是不会低！”
尚老二眼神微凛，沉声道:“无妨！钱大人先把土路两侧那些土地全部丈量清楚，到时，我会………”
“一家家的跟他们谈价钱，我家弟弟说了，千金难买他喜欢。”
主薄大人此刻巴结孟青山尚嫌不足，岂有不应之理。
他转头对文书言道:“速去！那片土地面积颇大，令他们动作迅速些，尽快将孟郎君之事办妥。”
“稍会，我尚需召集村民至晒谷场集合，为他们选出一位能切实办事的新村长。”
文书垂首，手里捧着那册土地簿，眉头紧蹙着，反复翻阅着其中数页。
少顷，他嘴唇颤动道:“大人……据土地簿所记，那条土路两侧，皆为荒地，并无任何开垦购置之记录。”
闻得此言，主薄大人惊愕，旋即瞳孔骤缩，厉声道:“你可确定？”
文书又仔细查阅了土地簿，继而兢兢战战道:“确定！自土路两侧至距最近农人房屋，此间所有土地，尽皆无主荒地。”
“呵呵……”主薄大人冷笑，眼神森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吾等眼皮底下，竟有刁民侵占土地，逃避赋税，实乃不知王法为何物了！”
继上次斩杀黄家十七青壮之后，孟青山沉寂一月，再度出手。
黄氏宗族侵占皇朝土地这颗雷，便这样猝不及防的爆了！
青要山脉。
巨大鸿沟处的密林之畔。
凝望着那数道宛如自天际倾落的白练，姚家女郎一行人惊愕之余，心中不禁慨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
孟青山擦去额头上的水气，缓缓说道：
“走吧！再往下行些许距离，便到了那条湍急的涧水。”
姚家女郎听到这话，如释重负。
此刻，她手里拿着强弩，站在孟青山身边活蹦乱跳，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痛了。
“孟家弟弟，涧水两侧当真会有千年人参生长？老虎呢？稍后是否会有老虎在此水涧出没？”
“你所问之事，我亦无从知晓！此行目的，并非为了狩猎猛虎，而是能否寻得千年人参。”
言罢，孟青山轻挥手臂，背负小背篓，手提梅花枪，阔步向前行去。
未几，一行人便抵达了那条水流湍急的涧水边。
此涧水两侧，一侧是荒草蔓生、枝叶繁茂的椴树林。
另一侧，则是满地青苔，怪石嶙峋，参天大树错落其间的崎岖山岭。
立于涧水畔，孟青山移动目光，仔细审视着涧水两侧的地理环境。
须臾，他垂首敛眸，低头沉思。
一般而言，野山参难以在烈日暴晒，亦或过分荫蔽之处生长。
其宜于河谷交错，水流潺潺，缓坡密林之下生长。
野山参偏爱自枝繁叶茂之树顶洒落的细碎阳光，对植被土壤要求颇高，尤喜生长于疏松、富含腐殖质之土壤。
深山密林的半山腰，是野山参最为喜欢的生长环境。
将脑海中这些信息梳理完毕，孟青山抬头言道：
“石头，你与尚大哥一组，越过涧水，于另一侧寻找我与你详细描述的那种梗枝。”
“好的，小山！我定不放过任何千年人参可能生长的地方。”
小石头扛起铁枪，正欲与尚守疆跃过约莫两丈宽的山涧，去寻那价值万金的千年人参。
“……且慢！”孟青山念及那头在此地出没的山君，心中忽生某种可能，遂止住二人跳过涧水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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