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五章
春婵的姑且妥协没有令她彻底畅快,甚至与之相反,她直到迷迷糊糊又打了一个时辰盹,再度醒来时仍在反复纠缠自己的梦中所思。
这一夜他不知是跑去哪儿找狐朋狗友鬼混了,还是在他坦里闷头大睡一觉到天明,都不知来梦里寻自己相陪。她迫使自己想些俏皮有趣的事儿,但终究还是不敌忧惧。
自己欲烧寿康宫的举动或许本就是行不得的,前脚问进忠索要菜油,后脚寿康宫就起火,在他面前自己哪怕铁了心否认也洗不脱嫌疑,哪有可能将他真正蒙在鼓里。
莫说他不知余常在的恶毒,就算自己向他转述澜翠的遭遇,他也未必肯依着自己任由余常在夜半三更被烧死在卧房里。设法惩治和夺去性命无论如何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尤其他还是那样本性霁月清风的君子。
梦境给了她预知,她也一直在拿幻梦作弊,她愈想愈是不敢赌了。若让他确知自己行事毒辣不守法度,他往后会如何看待自己,哪怕不是十成十的厌恶,仅是微末的一丝芥蒂她都难以承受。
她可以让他逐渐适应乃至喜欢上自己风趣跳脱的特色,但在秉性方面她是无法的。面对突如其来又不得不以阴招应对的杂事,她依着本能蛮干迟早会被他发现自己是全然不听劝的犟种,可让她不做,她又横竖不肯。
盘算着这桩左右为难的棘手事儿,嬿婉头疼不已。临近晌午时,恰好内务府给各宫送了些新鲜的桃胶和牛乳。她用完午膳盯着思忖了一会儿,吩咐春婵再取杏仁茶来,顺便把煮好了预备下午喝的红豆汤也盛出一半。
她不懂什么章法,只知这几样物件混一块约是不大会出错的。而桃胶她总觉得像是女子食补的好物,单给皇阿玛似乎不太恰当。她取了两只海碗,将四样混合分别倒入,再取汤勺搅和一番,即算大功告成。
“一碗送给皇阿玛,一碗送给皇额娘。”她满意地伸手一拂。
“公主,您要不要再送一碗给太后娘娘?”春婵见她虽步骤简单,但制作出来还蛮像样,不由得提醒着问起。
“罢了,皇玛嬷会看出我这是偷懒耍滑的鬼把戏的。”嬿婉歪首一思,想起其对自己始终的不冷不热,连连摆手道。
“行,那公主打算先去景仁宫还是先去养心殿?”
“自然是先去景仁宫,先苦后甜。”
说实话,这个“先苦”并不恰当,因为皇额娘从未给过自己难堪,自己去看望她一趟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苦差,但寻常差事与见进忠相比只能是苦多于甜的。她赧然一笑,将两只海碗都装入食盒,向春婵努嘴示意道:“咱们走吧。”
踏入景仁宫中,才知皇额娘已午休歇下。有些不凑巧,但嬿婉也没在心里抱怨什么,取出海碗端给宫女后就离去了。
不知进忠午膳吃些什么,往养心殿去的路上她忽然好奇不已。许是怕他饿着,又许是意图趁机引起他的注意,她干脆带着春婵折返回永寿宫,摸出一个白馍掰成两半分别往两只袖子里一藏。
不带两个馍馍纯属是因塞不下,她也怕皇阿玛瞧出异样,故只能见好就收。匆匆往养心殿赶,她忽而又失落地想到其实他未必刚好在场。
皇上今日午膳用得早,钱常在和董答应二人正陪侍在侧。保春也与他们同在东暖阁内,而进忠则先暂歇出来用膳。
早有殷勤的散差太监将交杌和盛好饭菜的大碗取来,省去了他们这类御前近侍的跑腿时间。进忠从不挑肥拣瘦,散差太监们甚至从不用问他爱食哪些菜色,从膳房随意打好就成。
此刻他接过碗筷,将杌子拎到养心殿的角落坐下大口扒饭吃。
嬿婉入殿头一眼就见着了他,喜得嘴角险些大肆扬起。
春婵在殿外候着,她四顾之下全然未发现有任何旁人在场,脚下不由得朝进忠挪近了几步。
公主怎会在此刻前来,他一时头脑发懵,又想起她带食盒必是“思念皇阿玛”,慌忙反应过来她似有可能意在来此催促自己尽快备菜油。
也正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思虑,他忘了起身行礼,一手托碗一手持筷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好在并不是刚好含着一大口饭。
进忠瑟缩在一张小杌上,眼神颇有些可怜巴巴,引得她立时想笑。但转念一想他没有慌忙搁下碗筷起身打千儿,已是很值得褒奖了。
她再度环顾了周遭环境,快步向他跑去,见得他终于醒过神来似的试图站起,忙不迭将手一挥:“坐着吃你的饭去,谁要你这么恭敬了?”
“是。”他乖顺地坐好,眼神却黏在自己身上不放,丝毫不欲再盯饭碗。嬿婉抿唇一笑,大着胆子抚了抚他持筷的手,小声道:“本宫去找皇阿玛了,你继续吃吧。”
公主犹豫着后退了几步,他心中的狐疑仍未消。寻皇阿玛的幌子掩饰的就是她要来寻自己,她虽未言明菜油的事,但从她渴盼的眼神中他大致是能读出她的情绪的。
经过灌醉孙财一事,他生怕其徒弟自以为听懂了他的暗示,近两日在孙财的他坦里巡视得更勤,或是哪怕在休息也将耳朵竖得更尖。他有意稍微避开几日,但忽略了公主有可能等不住。
他心下焦灼万分,但好歹公主现今没有直言,他故作不知的样子,准备引袖向她指示皇上所在的殿阁。
“皇上在东暖阁…”他本想诙谐些,以筷尖儿朝东面轻轻一点,可也许是因到底心不在焉,睹公主的仙姿佚貌又霎时心如鹿撞,一根筷子意外地脱手而出,径直朝着公主的衣摆掷去。
“你干什么?”嬿婉本能地往旁边躲闪,筷子擦着她的身侧歪斜着落到地上。她瞪大眼睛与进忠面面相觑,那事发的那一瞬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突然胆壮至此。
可他唬得手忙脚乱的模样还真是可人,仙君难得有这么肆意随性的时候,而且还是在养心殿中,怕是被自己的调戏害得失了智。她笑得屏不住,跨步上前按着进忠的肩膀使他坐回原处,眴目狡黠地问:“进忠,你不会是厌烦皇阿玛吧?”
“奴才哪儿敢。”他将目光瞥向别处,但应答颇有些大言不惭的意味。
“那就是厌烦本宫了?想用筷子把本宫戳走?”她越发想逗弄他了,挪步到另一侧蹲下身子使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
“您快起来。”眼见公主越来越胆大,他彻底急了,目光一瞥空荡荡的殿内,起身跪至公主面前,伪造出自己在跪听训话的情境。但又见其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自己,连原先面上的笑意都淡了,他忽然又心生一股委屈,抬眸注视着她低声一字一顿道:“那分明是个意外,奴才喜欢承炩喜欢得紧,宁肯戳自己也不会撵您。”
他似乎就爱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以显现出他对自己的心悦,也不知是什么怪异的癖好。见他眸光似怨离的灵匹,嬿婉心下万分好笑,不经意垂眼往他碗里一瞟。
他的午膳是糙米饭拌东坡肉并少许的菘菜,旁的平平无奇,偏偏那东坡肉一块块皆肥腻异常,筷尖一碰便绵软地弹动,她猝然间有了呼之欲出却也难以言说的联想。
自己若直截了当地道明,他怕是要连连作呕吃不下饭了,嬿婉闭目一瞬艰难地暂且忍住。
“公主,您笑什么?”进忠不明所以,但还是生怕被人窃听,故用了十足的恭敬语气,却见公主的神色愈发古怪,翕动着嘴唇像是在极力隐忍不发。
他捧碗的手恰好一颤,一大块尽是肥膏的东坡肉歪倒在了米饭上,犹似自己想象中瘫坐在他床上的孙财。结果他的神情还那样无辜又古板,像是全无一丝奇思妙想。她一刻都屏不下去了,又思量着他此刻怕是沉浸于当自己的“奴才”的快意中不可自拔,便咬牙恨声道:“本宫真是恶心。”
她本意是一语双关,一则千真万确他碗里的肥肉令她想起了恶心事,她非要揭出来恶心他一番,二则他忽又称呼她为“公主”,她不高兴了,必得摆出公主的架子斥责他一句逞一逞口舌之快。
他懵怔住了,一时也没想到是否该叩首求她恕罪或是跪爬得离她远一些,只错愕地目视着她,又下意识地将身子俯低。
他这莫名其妙的反应简直让自己分辨不清他是听明白了还是一头雾水,嬿婉微微蹙眉琢磨着。
他若是彻底误解了,肯定不可能用这么委屈的眼神盯着自己不放,所以也只能是没听出话外音但很乐意于配合自己的“狠厉”。她干脆上前一步,手指虚虚地点在他的鼻尖上,冷哼一声道:“本宫最恶心你了,听到没有?”
公主那张粉妆玉琢的芙蓉面都因憋笑而漾起了红晕,他再迟钝也该懂了,当即用仅剩的一支筷子反指向她,勾着唇角直笑道:“奴才听到了,奴才也最恶心您。”
“听是听到了,可惜是个愣子,只顾着恶心本宫了,一丁点儿都没明白本宫是什么意思。”她劈手把他的筷子给夺了,趁他未缩回手的那一刻揩油似的一抚他的手背。
“难道不是承炩最喜欢奴才的意思?”他厚颜无耻地低声说着,其实后背已渗出了汗珠。经那一遭切肤体会,他比任何人都懂被厌恶之人亲近的滋味。后怕与愧疚萦绕着他不放,他还不能让公主有丝毫自己不喜她的错觉,以免再倒置因果。
“是,但也不全是。”嬿婉一见他这般直率就心猿意马,她的目光四处瞥着,以袖稍稍一掩口,将笑意压制下去,紧接着便将视线投向他仍手捧的那只碗。
可他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犹似一只摇尾乞食的幼犬,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正往哪处示意。她终是放弃了眼瞟,改为以筷轻轻一敲他的碗边,又一指那块冒着油的硕大肥肉。
“这是真正的恶心,想必苏东坡见了大彘都得后悔研制出这道菜色了。”她作哀叹状摇首。
此刻他才全然明白过来,眼见自己碗中那一块块油亮腻味本就不打算食用的肉,加之忆起孙财瘫伏在自己身上时的流脂触感,又想笑又欲吐,一刹那间胃部急遽地不适起来,将碗搁在地上,使劲捂嘴将一声哕噫咽回。
“您真是来整治奴才的,还请您饶了奴才这一回吧。”他半开玩笑地一讪,大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连瞥一眼碗中的吃食都极为犯难。
所以她必是来提醒自己勿忘菜油无疑了,他仿佛扎进了死胡同里,越是斟酌就越是认为公主的言行无一不在如此暗示自己。
“本宫去寻皇阿玛了,你定心点儿吃。”把进忠害得苦眉皱脸,她却全无一丝不好意思,毕竟她暗想的是他定是欣喜于被自己戏弄的。她将另一支筷子拾起来,迎着进忠的惊诧的目光取出手绢擦拭了两下,将两支一齐插进他的饭碗中。
他想阻止都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又怕养心殿里外的众太监听见,只得偃旗息鼓眼睁睁望着公主将手绢收回袖口转身走了。
未行几步就见几个散差太监正从后殿往自己所在这处走来,嬿婉立时顿住脚步,侧目给他使眼色。
进忠也猜到是有人来了,他慌忙间打算起身坐回杌子上。
那几个太监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他还没有站起身子就见得他们进了前殿的后门向公主行礼。
她以余光瞥到进忠仍跪在地上且面露尴尬,而眼前的几人多半也将他的现状看得清清楚楚了,登时头脑一热骄矜地扯谎道:“看到了么?那个奴才行礼动作迟缓,相当不尊敬本宫,所以本宫必得让他跪一会儿长长教训。”
若说他未施礼,在旁人听来怕是真得成了他的错,她便故意只称动作慢,实则只是硬将错处扣给自己罢了,反正她横竖都已是最蛮横的公主。
她不敢再观进忠的面色,也是怕他见了自己情急至此而笑出声。她径直往东暖阁去了,留下一众呆若木鸡的散差太监面面相觑。
可怜这几个不明事理的太监,待公主走后许久才敢去搀扶进忠。进忠啼笑皆非到了极致,又丝毫不敢多言,只连声说着“无事”坐回杌上。
他们临出门时还在议论自己遭受无妄之灾,言辞间皆是打抱不平。他木然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随后视及碗中的东坡肉,不仅半分食欲都无,且又隐隐想吐。
嬿婉进了东暖阁才想起自己袖中藏着的白馍未送给他,但与他原本吃着的伙食相比显然更不入眼些,因此也就作罢了。
钱常在和董答应随侍在皇阿玛身边,她随意插话总有些不合时宜,恭敬地将食盒里的“杂饮”俸上后,她思忖着打算待上一刻钟就回宫。
皇阿玛难得对她露出极为和蔼的神色,她颇有点儿受宠若惊。正当此时,她却见得进忠走进来了。
“万岁爷,奴才去取饭垫肚子,去去就来。”一旁的保春腹中咕噜了一声,引得皇阿玛略微一乐,他顺势嬉皮笑脸地告了退。
原来他们御前当差是轮换着用膳的,可方才进忠碗里的饭菜几乎还未动过几口,他多半是急着来东暖阁陪自己才没有接着吃下去,她当真有些愧疚了。
进忠立在自己身畔不远处,她可以借着目视皇阿玛的借口盯着他不放,但难以将白馍馍塞入他的手中。她正思量着如何顺理成章地以眼神引他凑近,就见全寿也进来了。
她并不厌烦全公公,但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眼睛,她懊恼地暂且将目光收回。
全寿上前端恭地禀告有大臣求见,皇上不假思索就出言召他进来,钱常在和董答应都识眼色地施礼告了退。
敢情进忠巴巴地赶来陪自己,连半刻钟都没有陪到。她心下失落,又生怕他饿着,一壁微笑对皇阿玛告退,一壁尽可能向进忠递去眼神。
“万岁爷,奴才送各位主子到门口去吧。”真是不凑巧,他心里也在暗暗地骂着,又见公主对自己眷恋不已,一时熬不住,主动开口请了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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