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秉彰今年六十有二,中等身材,颌下花白胡须垂至胸前。鬓角尽染霜色,额间皱纹深如刀刻。
长年的伏案劳形,令他眼窝深陷,背脊微驼,唯独一双眼睛仍锐利如电,看人时,似能穿透肺腑。
时值公元1856年1月5日,即农历贤丰五年十一月廿八。他率三万余青军,行至景德镇内。
五日前的军报称,嘤弗联合舰队在马当要塞遭西军全歼。
十二艘军舰,唯剩一艘补给船侥幸走脱,余者或死或被俘,几乎全军覆没。
骆秉彰既恼怒嘤弗的轻敌冒进,亦震惊于西军水师战力之强悍、用兵之诡诈。
可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他竟隐隐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振奋,仿佛久郁胸中的愤懑之气,终得稍稍舒缓。
怀着这般矛盾心绪,他一度屯兵婺源,急修书致驻徽州府的钦差大臣桂良,请罢此役,回师徽州。
他有不能不忧的理由:
徽州东北的宁国府,现如今天国北王韦昌徽之弟韦志俊所据。
此人虽未满三十,却狡黠悍勇,善出奇兵,麾下有精兵万余。
此前因骆部坐镇,韦部未敢妄动。而今徽州守军仅余五六千,韦志俊岂会坐失良机?
且嘤弗既败,西军驻马当之兵,可随时南调。
以他三万之众,欲击西军两部九万之师?骆秉彰尚无这般痴念。
然桂良回信毫不松动,反严令他速进赣省。
因困守绕州府的赣省巡抚陈启迈,一日三书的求救。
称西军大军压境,再无援兵,绕州、广信二府必失。
信中又说,己严令两广总督叶名琛,自赣南加紧进攻,以分西军兵力;
粤贼正猛攻朝廷江南大营,断无余力窥伺徽州。
骆部当与陈启迈部联合,击溃西军,再回防不迟。
信中更暗含警诫,西洋新式枪炮拨予骆部,又遣洋教习训导新战法,若仍逡巡畏战,朝廷岂能不疑骆秉彰之用心?
另有一重压力悄然逼近:
前湖广总督官文,自鄂省败退后,便滞留杭州,屡屡上书,自称已参透西军战法,只求得一机会,一雪前耻。
此人借满人身份与雄厚财力,游说京师的满蒙贵族,为其复出造势,直指两江总督之职。
骆秉彰无奈,只得拔营前行,这日抵达景德镇。
眼前的景德镇,历经大平军与青军数次拉锯,早已残破不堪。
常住人口由鼎盛时的二十五万,锐减至不足十万,仍在不断流失中。
十余万窑工只剩不足三万,多是老弱病残,无力他迁。
曾经通达世界的瓷器贸易网,特别是通往长江中下游及广州的商路,因战乱,几近断绝。
徽商、江右商帮等客商纷纷撤离,商铺瓷行冷落萧索,钱庄票号关门谢客。
粮价因运输艰难而飞涨,民生艰难。
周围数省战乱,致难民不断涌入,既加剧粮荒,亦使治安日益恶化。
地方士绅与行会,仓促组织团练,修城积粮,试图自保。
然力量分散薄弱,且无统一指挥,仅能防普通土匪。
若遇西军或大平军,必是以卵击石。
且西军已陈兵南康、南昌、柴桑三府,对景德镇成合围之势。
故镇中乡绅见骆部前来,极是欢迎。
可普通百姓与流民,却对官兵的到来,只是神色麻木,冷眼旁观。
骆秉彰下榻于珠山南麓的原饶州府同知署。
该署原负责监察瓷业、协调地方事务。如今同知早已逃遁,仅余几名老吏看守文书,机构名存实亡。
同知署占地六亩,依五品衙署规制而建,中轴对称,前后两进。
虽气象犹存,却已荒废多时。
梁柱间结满蛛网,庭中杂草蔓生,高及人膝。
骆秉彰命人略作洒扫,便入驻办公。
是日傍晚,后宅书房中,烛火摇曳。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墙壁上原挂的字画已被撤去,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印痕。
一套花梨木书案靠窗摆放,案上除文房四宝外,还搁着一碗温热的汤药。
墙角置一座酸枝木多宝格,格中空荡,仅零星搁着几本残旧的档案册。
地面的青砖裂痕纵横,窗外可见荒芜的后院,一株老梅伶仃地开着白花,冷香暗渡至房中。
骆秉彰的胃病又发了,正皱眉饮着汤药。屋内还坐着两位幕僚,皆屏息静候。
待汤药饮下小半,他方放下药碗,缓缓开口:“子春,幼丹,都说说看吧。”
字子春的黄淳熙,应声而起。
他正是饶州府鄱阳人氏,身材不高,面庞瘦长,双目炯炯,精悍逼人,性烈勇决。
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去年应骆秉彰之邀入幕,主持厘金与团练。
其人虽为文进士,却独领一营“湘果军”,治军严酷,却赏罚分明,甚得军心。
“部堂,”他声音清亮,“洋人水师虽败,西贼水师却上不了岸。”
“他们在赣北虽有一军四万余人,但分驻各处,我等所需应对者,不过其部一两个师,兵力还是我部占优。”
“况且钦差大人一再督促,命我等必与陈启迈陈巡抚协同进击,务求予西贼重创。”
“陈巡抚那边,更是一日三催,我军又新得洋枪万余支、洋炮二十门,更经洋教习数月训练。若再不与西贼接战,部堂将何以向朝廷交代?”
话至此处,他见骆秉彰又以手按腹、气息艰难,不由顿住,忧形于色:“部堂,可需唤医官来,施针止痛?”
骆秉彰摆了摆手:“无妨,老毛病了,过一会便好。”
他何尝不知黄淳熙力主决战,除恃军械之利,亦因鄱阳正是其家乡,距此不过百里。
若西军攻占饶州,他黄家产业尽没不说,亲族必遭清算,百年望族,或将一朝倾覆。
但他并不点破这份私心——人孰无私?
他自己,不也欲做大青的中兴之臣,期许如郭汾阳一般,挽狂澜于既倒么?
况且黄淳熙所言非虚:此时若退返徽州府,以陈启迈之弱兵,饶州、广信二府必失。
届时朝廷追究,他这个两江总督的位置,恐怕真就要落入虎视眈眈的官文手中了。
更何况,如今兵已练成、械已齐备、粮草无缺。
想起前番,西军趁他与大平军激战安庆府之际,从背后偷袭柴桑府得手,他至今耿耿于怀。
既握优势兵力,何不与西贼决一死战?
至于徽州安危,只能寄望于粤贼正全力围攻朝廷的江南大营,无暇它顾。
况且进军赣北,本是奉桂良之令。
徽州府万一有失,追责也追不到他头上。
思及此处,骆秉彰心中稍宽,连胃中的抽痛,也似减轻了几分。
抬眼望向窗外,那株老梅在暮色中,静静的开着白花,犹如乱世中,一点不肯凋零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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