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城外的黄昏,比往日更显沉郁。
天光黯淡,远山层叠,压得人喘不过气。
青军一路且战且行,被西军神出鬼没的游骑和凌厉的轻炮反复袭扰,早已精疲力竭。
直至此时,才终于抵达浮梁城外。
全军上下,从统领黄淳熙到寻常士卒,都不约而同暗松一口气。
黄淳熙立即下令扎营。
命令传下,大军在一片野地中展开,结成圆阵。
各军官嗓音嘶哑,呼喝兵卒依托大车、拒马,仓促掘出浅壕,堆起土垒,勉强构成一道防线。
阵中空处,伙夫急忙支起大锅,点燃灶火。
干柴噼啪,锅中所熬杂粮稠粥,混了咸菜与碎肉,随风散出气味,引得士兵频频张望。
黄淳熙率唐有耕、胡忠河等将领,在一队亲兵护卫下,快步登上附近一处矮丘。
众人举起望远镜,朝暮色中的浮梁县城望去。
夕阳正沉入远山,将云霞染成一片血红。
冰冷光线斜照,清晰映出西军在城前的布防。
一道宽大壕沟,如撕裂大地的伤口,将城墙连带西侧一座小土坡全数围起。
壕宽至少三米,深应不少于两米,足以阻步兵冲锋。
壕前每隔十米左右,便钉有粗木桩,桩顶铁盆盛满油脂,燃起火光。
火苗在晚风中明灭不定,照亮壕沟前沿,映出密密麻麻的拒马、鹿砦与新砍荆棘,杂乱堆作屏障。
壕沟之后,是一道新垒的夯土矮墙。
墙高约一米五,异常厚实,明显考虑了防炮轰击。
墙上等距留有垛口,当是火炮射孔。
最令人心惊的是西侧那个小土包——它已被削平改造,纳入壕沟体系之内。
其上筑有夯土工事和加固炮位,数门火炮从掩体后探出,在残阳中泛着冷光。
这处高地,足以控扼整个进攻正面。
整片西军阵地寂静无声。
除城头几个隐约可见之人,正举着望远镜回望之外,再不见其他人迹。
这支一举夺城的西军精锐,仿佛蓄力待发的猛兽,借暮色隐去形迹,只留下这座散发死亡气息的堡垒,沉默横亘于前。
黄淳熙放下望远镜,脸色阴沉如水。
一股强烈的懊恼与焦灼自心底涌起——今日行军,被西军游骑拖延太多时间!
若早到两三个时辰,趁敌阵地未稳,不惜代价猛攻,凭兵力优势,未必不能一举夺回浮梁。
可如今,夕阳将尽,夜幕转眼降临。
而夜间作战,素为兵家所忌。非到万不得已,皆应极力避免。
因夜战,极端考验军队的韧劲、纪律和意志。
指挥协调艰难,队形易散,敌我难辨,恐慌易蔓延。
更棘手的是,士卒因营养不良,多患夜盲,入夜后视力极差,作战难度大增。
但若再拖一夜,西军游骑必会不断袭扰,令全军不得安宁。
更紧迫的是,时间再也耗不起——最迟明天,西军援兵必定赶到。
届时局面将更加艰难,甚至万劫不复。
再者,他们这两万多人离景德镇扑向浮梁,湖口、鄱阳两路的西军主力绝不会坐视,必然趁机合围景德镇。
骆部虽有三万余众,但分兵后,留守景德镇的仅一万出头,且无城墙,只靠仓促工事防御。
一旦被西军优势兵力合围,后果不堪设想。
若眼前浮梁之敌啃不下来,而景德镇主力又被围歼……那他黄淳熙和这两万多人,便成网中之鱼。
整个骆秉彰部青军,恐怕真要葬送在这赣东北之地,遂了西军的心意。
反之,若能速战速决,尽快歼灭或击溃当前西军,哪怕只将其逐出城池,战局便将豁然开朗。
他可留部分兵力守住浮梁城,堵死北线西军南下通道,再亲率主力回援景德镇,里应外合,未必不能击溃一路西军。
若能达成此目标,此战不仅斩获必丰,更能极大提振青军士气。
自与西军交战以来,青军屡战屡败,畏西军如虎的情绪几乎成为共识。
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比任何空洞言语、文书都更能提振军心。
而实现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于速度。
必须抢在西军援兵到达之前,抢在景德镇被合围之前,解决掉眼前之敌。
准确地说,必须在今晚就击溃西军,夺回浮梁城。
这意味着,他们不得不打一场极其艰难、充满不确定的夜战。
但他黄淳熙,还有的选择吗?
不立刻击溃浮梁之敌,打通北归之路,这两万多人就始终陷于危险之地。
待明日西军援兵一到,便是九死一生之局。
所以,无论夜战多难、风险多大,都必须打!而且必须打赢!
往好处想,夜战也非全无益处——夜幕会削弱双方火器精度,西军那些打得又准又快的快枪火炮,威力必打折扣。
这对装备劣势、更依赖近身搏杀的青军而言,或许反倒是个机会。
决心既下,黄淳熙不再犹豫。
他深吸一口冷气,压下纷乱思绪,转脸看向身旁那位满脸刺青、气质凶悍的将领——唐有耕。
“唐营官,”黄淳熙声音不高,却冷硬和不容置疑,
“当前形势,骆部堂昨夜已剖析清楚。攻下浮梁,还有一线生机;攻不下,便是全军覆没。”
“其中利害,无需我再多言了吧?”
唐有耕性情虽凶悍跋扈,但面对黄淳熙这位骆部二号人物,心底仍存几分畏惧。
骆部上下谁不知,黄淳熙治军严酷,法度森严,从不讲情面。
军中流传,若犯事撞到骆部堂,或还能转圜;若落黄淳熙手里,只有认罚的份,谁敢狡辩,下场更惨。
有时连骆部堂亲自开口,都未必能让他改主意。
听到问话,唐有耕收敛狂态,接口道:“统领的意思是?”
黄淳熙的目光,死死盯在远处暮色中,黑沉的西军阵地,语气斩钉截铁:
“必须今晚就攻下浮梁城!否则,一切休提,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今晚?”唐有耕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举镜望向那道火光闪烁、防御森严的壕沟土墙,脸上刺青因面皮抽搐而扭动,显得格外狰狞。
“是。就在今晚,夜袭破城!”
黄淳熙语气冰冷坚定,如这腊月寒风,不容质疑。
“如果你们‘有’字营不敢担此先锋重任,”他话锋一转,扫向旁边一位一直沉默的青年将领,“我就让胡忠河带领‘湘果营’上!”
那青年将领身材中等,面容精悍,正是黄淳熙的外甥胡忠河。
他所统“湘果营”,是黄淳熙嫡系精锐,指挥如臂使指。
胡忠河听到自己名字,只微微抬了下眼皮,依旧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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