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蓝的天光,像一块浸透寒水的布,缓缓覆在浮梁城西的野地上。
杨二狗和他班里的九个战士,跟着西军十九师160团好几百人,一动不动地趴在才垒起来的矮墙后面。
没人说话。一道道目光透过渐浓的夜色,看向远处青军阵地上,那片模糊起伏的黑影。
空气里混着泥腥、草根烂掉的气味,还有一丝丝散也散不掉的硝味儿——不知是昨日厮杀后留下的,还是从几里外青军大营那头飘过来的。
夜气钻进棉袄,指头冻得发僵。
可每个人心口那根弦,却比腊月的风更紧。
“班长,乌漆麻黑的,”
左手边吴岩峒的声音压得极低,“清妖……真敢摸黑来找死?”
他手里那杆54式步枪的枪口,在残存天光下,泛着冷铁的青灰。
昨日的恶战,似乎还没从眼前散去。
他们跟着连长徐雨顺,吼着冲上这土坡,用刺刀和手枪生生杀退青军,护着炮兵拿下了浮梁。
硝烟未散,军医就冲上来救治伤员,他们班也伤了两人。后勤的弟兄埋着头,把牺牲的袍泽抬了下去。
他和杨二狗命大,都没挂彩,坐在坡上喘气。
炊事员塞过来的杂粮饼就热水刚吞下去,命令就砸了下来:
就地筑垒,死守待援,准备迎击青军反扑!
全连——不,是整个先头部队,都像疯了似的抡起工兵铲,拼命掘土。
杨二狗这班人,几乎把小土坡掏空,垒成个结实的炮兵堡垒。
顶上是宝积寺废墟拆来的粗木,厚土夯实,朝西南景德镇方向,留着几个射击孔。
两门12磅炮被连推带拉,塞进了堡垒里。
挖了一整夜,虎口震裂,腰不是自己的。
天蒙蒙亮,以为能歇口气,干粮渣还没咽尽,命令又到:继续挖!开挖环阵地壕沟!
所有军官都扑在一线,跟兵一起干。
杨二狗看见一脸凶相的姜团长闷头挑土,汗湿的棉袄后背上,结着白霜;
范营长就在前头几丈,吭哧挥铲,泥点溅了一脸也不擦;
张秀眉师长挽起袖子,抡大槌和几个壮兵,吭唷吭唷钉壕前木桩,还扯着嗓子喊道:
“同志们!铆足劲!现在多流汗,等下少流血!守住这一两天,咱们的援兵就到了!”
徐雨顺连长,则稍清闲些。
昨日抢坡,他左胳膊被砍了个口子,军医包好后,吊在脖子上。
重活干不了,可他没闲着,在阵地上来回走,声音嘶哑,指挥大伙夯实矮墙、清理射界。
晌午时,阵地终于有了个基础模样。
可景德镇方向的枪炮声,却是越来越密。
徐连长说,那是前头游骑哨探的同志,在用命给大伙拖修筑工事的时间。
所有人听罢,手上的铲子,抡得更快了。
到了下午,工事总算成了。西军火炮试射几发,测好诸元。
大伙胡乱扒了几口饭,留了哨,其他人就在阵地里,找干爽地,裹紧军大衣,挤一块囫囵睡去。
傍晚,吴岩峒被杨二狗拍醒。
他揉开眼,暮色昏沉,只见前方数里外青军大营火把缭乱,人影绰绰,黑压压一片正往这挪。
“班长,你说,他们真敢夜里来拼?”
他没忍住问道。
他加入西军后,打过几仗,多是仗着人多炮狠,碾压陈启迈的赣省绿营,顺风顺水。
他曾觉得打仗就这么回事,还带点得意跟杨班长吹过。
那时杨班长只是皱紧眉,连连摇头,嘴里草根嚼得稀烂,含糊道:
“崽儿,最苦最惨的仗,你还没见过哩。”
昨天抢这土坡,是他头一回贴身体会白刃战。
就算他自认胆壮,那血糊刺拉的场面,也让他只敢紧跟着杨班长屁股后头冲。
听他发问,旁边几个同班的兵,也悄悄竖耳朵。
一个叫岳志超的老兵撇撇嘴,一脸不屑:
“指定不敢!清妖什么德行,我门儿清!夜里敢来冲咱这铁桶阵?”
“除非当官的真舍得撒白花花的银子,外加水灵灵小娘们!不然谁给他卖这命!”
岳志超是湘潭之战降服,经西军教育审查后没回乡,留下来的原相军老兵。常自诩见多识广。
而班里的其他战士,多半是跟张秀眉从黔省山里出来,没什么见识的小伙,常被他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唬得一愣一愣。
平常班长杨二狗由着他们胡咧咧,此刻却猛地沉下脸,声音低沉严厉:
“都给老子闭嘴!懂个屁!”
“冇听连长讲?清妖被围死哒,狗急跳墙,什么事干不出?”
“今晚都把眼睛放亮!哪个筐瓢,放跑清妖,坏了大事,所有人都脱不了糊!听明白冇?!”
几个士兵,被班长从未有过的狠厉吓住,大气不敢出,只剩点头。
岳志超嘴唇嚅动了下,似乎还想凭那点“老经验”掰扯。
隔壁土墙后,猛地响起连长徐雨顺不耐烦的低吼:
“杨爱西!就你班屁话多!盯紧前头!再嚎老子大脚板,踹你几个龟孙腚眼!”
岳志超立马缩脖,偷偷朝连长那方向龇个牙,把话硬生生噎回去,老实攥紧枪看向前方。
此刻,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大地吞尽。
今日是农历腊月初三,月亮还没升起,只有满天寒星,钉在墨色锦缎似的天空,冷亮扎眼。
远处青军大营也渐渐偃了声息,火把灭了大半,只剩零星几点。
那片庞大的黑暗像是融进了夜幕,静得人心头发毛。
然后——
毫无征兆地!
“轰!轰!……”
十几道炽烈火舌猛地从青军阵地喷出,像地狱深渊里,死神骤然睁开的巨眼,一把将夜的寂静撕得粉碎!
“炮击——!全缩头——!!”
连长徐雨顺的吼声,和第一发炮弹撕扯空气、由远及近的尖啸,同时灌进每个人的耳中!
杨二狗凭几场血战喂出的本能,一把将身边,犹在发懵抬头的吴岩峒狠狠摁进矮墙后,自己也同时猛趴下去。
另一侧岳志超也不慢,脑袋嗖地缩回,嘴里迸出句含混不清的咒骂。
“轰隆!!!”
天摇地动!
爆炸声浪一连串砸来,震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耳膜里只剩嗡嗡盲音!
炮弹接二连三砸在西军阵地前头、土坡工事和城墙上,瞬间腾起一团团混着泥土和火光的黑云!
气浪裹着泥粉、碎木、雪渣和呛鼻硝烟味,劈头盖脸砸来,呛得人眼睁不开。
脚下土地在疯抖、在蹦跳,像有头太古凶兽在地底咆哮挣扎,要把背上所有活物都甩飞!
矮墙后的吴岩峒,只觉两耳灌满无穷雷暴,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
他艰难抬起头,透过震落的沙土,看见刚才还漫天星河的夜空,此刻已被爆炸烈焰和翻滚浓烟吞没、染红。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轰鸣、火焰和硫磺硝烟味。
脑中就剩一个念头疯转:这就是……班长说的……真正血战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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