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后眼前一亮,终于明白了诸葛长明的意思,随后与诸葛长明相视一笑。
接下来的日子,寒风卷着雪沫,如同冰冷的细沙,永无休止地抽打着靖乱军营盘。
积雪已深没过膝,将连绵的营帐压得低伏,天地间唯余一片令人窒息的苍茫死寂。
连续两日的狂风暴雪,非但没有停歇迹象,反而变本加厉,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彻底冻结。
酷寒不仅冰封了大地,也似乎凝固了战争的齿轮。双方营垒遥相对峙,除了双方斥候在雪原上留下的、很快就被新雪覆盖的艰难足迹,再无刀兵之声。
然而,这极寒下的平静,却比喧嚣的战场更令人心悸,压抑的紧张感如同雪层下濒临断裂的冰面。
中军大帐内,武阳如同钉在地上般,伫立于那巨大的舒城沙盘前。
炭火盆努力散发着微不足道的暖意,却丝毫无法融化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冰霜。
粮草,仅够今日。
这个冰冷彻骨的现实,是悬于头顶、刃口已然触及皮肤的利剑。
一月之期,亦在今夜子时彻底耗尽。
退?
军法如山,熊炎那阉奴特使正狞笑着等待,更意味着此前所有牺牲付诸东流,靖乱军威名扫地,在联军中再无立锥之地!
进?
蓝延煜据坚城,以逸待劳,粮草充足,此时强攻,与驱使将士赴死何异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沙盘上那片被特意标注的“株枫林”,又猛地投向帐外那混沌一片、被狂风卷动的雪幕。
诸葛长明那句缥缈却沉重的“看天”之语,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在他心中疯狂撞击、奔涌!
天!
天正在助他!
这场数十年不遇的狂雪,是绝佳的屏障,更是…最致命的武器!
“来人!”
武阳骤然转身,眼中所有犹豫彷徨已被彻底碾碎,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击鼓!聚将!”
沉闷如濒死心脏跳动般的战鼓声,顽强地穿透风雪的咆哮,在死寂的营盘中扩散。
各营将领顶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汇聚到中军大帐,人人脸上都刻着粮尽期至的巨大压力和难以排解的困惑。
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墓穴。
武阳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麾下这些忠诚却难掩焦虑与茫然的将领——赵甲、钱乙、孙丙、李丁、谢戊、段枭、赵玄清、李仲庸、孙景曜、周淮、萧定,以及静立角落、仿佛与这紧张气氛格格不入、依旧轻摇羽扇的诸葛长明。
他没有丝毫废话,手指重重砸在沙盘之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位!雪虐风饕,正是天赐良机!我军粮草将尽,期至当前,退则军法如山,进则强攻无望!唯有一计,可绝处逢生!”
众将精神猛地一凛,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武阳指尖落处——那位于大军侧后方的“株枫林”。
武阳的声音冰冷而急促,如同出鞘的利刃。
“即刻起!除赵甲所部外,各营依序而动!偃旗息鼓,人衔枚,马裹蹄,向此处——株枫林,撤退!”
“撤退?去株枫林?”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疑之声!
株枫林?
那地方地势虽略高,但林深积雪更厚,绝非屯兵或埋伏的理想场所,且偏离撤回随郡的主道。
元帅这是何意?
真要放弃?
可放弃为何选这条路?
“肃静!”
武阳低喝一声,目光如电,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他看向一脸刚毅的赵甲,“赵甲!”
“末将在!”
赵甲踏前一步,甲胄铿锵。
“着你,率领你本部八千精锐!留守大营!营中旌旗必须照旧飘扬,炊烟要给本帅烧得比平日更浓!巡逻队次加倍,动静弄大!务必让舒城守军坚信,我靖乱军主力仍在营中,一切如常!你可能做到?”
武阳的目光死死锁住赵甲。
赵甲胸膛一挺,没有任何犹豫,抱拳怒吼。
“末将遵命!八千兄弟在,营盘便在!必让蓝延煜老贼看不出半分破绽!纵全军覆没,绝不辱命!”
“好!”
武阳重重一拍他肩膀,随即目光扫向其他将领,
“其余诸将,立刻回营,依令行事!撤退途中,给本帅做得像样点!辎重可适当丢弃破损者,脚印给本帅踩得杂乱仓惶!但进入株枫林后,立刻于背风处集结隐蔽,吞下最后的口粮,给本帅把刀磨快,把弓弦绷紧!静待军令!期间,严禁烟火,严禁喧哗,违令者——立斩决!”
“末将等遵命!”
尽管心中疑窦丛生,但长久以来对武阳形成的绝对信任和其话语中那股不容置疑的煞气,让众将齐齐抱拳领命,压下所有疑问,迅速冲出大帐,奔赴各自营区。
庞大的靖乱军营盘,开始在一片白茫茫中悄然运转。
一队队士兵在军官低沉急促的命令下,沉默地收拾着能带走的物资,留下空荡的营帐和刻意制造的混乱痕迹,以营为单位,依次悄无声息地没入侧后方的风雪幕布之中,向着株枫林方向艰难跋涉。
他们在深雪中故意留下纷乱踩踏的足迹,丢弃些破烂的营帐碎布、断裂的兵器、甚至几袋真正受潮霉变的粮食,将“粮尽兵疲,仓惶溃退”的戏码做足十成。
而赵甲,则成了这出空城计的主角。
他率领八千死士,留守在迅速变得空旷的营盘里。
他们点燃更多的湿柴,制造出遮天蔽日的浓密炊烟;
他们将旗帜插得更加密集,派出的巡逻队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回穿梭,故意放大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
他们将士兵分散到各个营区,大声呼喝,模拟着往日操练的动静。
风雪和距离,是他们最好的盟友,将这场大戏的细节模糊,只将一个“大军仍在”的虚假印象,顽强地投射向远方的舒城。
画面切至舒城,将军府。
地龙烧得滚热,与帐外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蓝延煜身披锦袍,坐在炭火盆旁,手中虽拿着一卷兵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反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躁。
太安静了。
连续两日大雪,靖乱军毫无动静,这反常的死寂,比他面对任何猛烈进攻时更让他感到不安。
武阳绝非坐以待毙之人,粮草将尽,期限迫近,他究竟在酝酿什么?
“报——!”
一名斥候大统领带着满身冰棱和寒气,几乎是踉跄着冲入温暖的书房,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将军!靖…靖乱军有异动!”
蓝延煜猛地抬头,眼中精光骤射。
“讲!”
“我军斥候冒死抵近观察!发现靖乱军大营侧后方,有大规模兵马移动迹象!雪地上足迹纷乱不堪,蔓延向西北方向!还…还丢弃了不少破损辎重和杂物!看情形…像是…像是在溃退!”
那位大统领急促地汇报,脸上混合着兴奋和难以置信。
“溃退?”
蓝延煜瞳孔微微一缩,霍然起身!
但他天性中的多疑立刻压过了最初的惊诧。
武阳诈败诱敌的前科历历在目。
“你看真切了?规模多大?动向如何?是否是疑兵之计?”
他连声追问,语气冰寒刺骨。
大统领肯定地点头。
“千真万确!将军!风雪虽狂,但我手下儿郎皆是精锐,拼死靠到极近处观察!绝非小股调动,至少是数万人的规模!足迹仓惶散乱,绝非有序撤退,丢弃之物也非精心布置,确似粮尽兵溃之象!”
蓝延煜负手,在铺着厚厚地毯的书房内快速踱步,炭火盆的光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巨大的诱惑和根深蒂固的谨慎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再探!”
他猛地停步,声音斩钉截铁,
“派三批斥候,分不同路线,不同时段,给本将军死死盯住!我要知道靖乱军是真溃还是假溃,主力撤往何处,营中确留多少兵马!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回报!不得有误!”
“遵命!”
大统领领命,匆匆消失在风雪中。
两个时辰在令人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窗外的风雪似乎稍稍减弱,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灌了铅。
终于,三批斥候带回了几乎一致的情报!
“报将军!东路确认,靖乱军大队人马沿西北方向(株枫林)溃退,足迹绵延数里,绝非虚假!”
“报将军!南路观察到其大营内帐幕空置近半,虽炊烟未减,但人声鼎沸之象不再,活动人影锐减!”
“报将军!北路弟兄冒死潜至其营栅外,窥得多处营区空寂无人,仅中军及前营区域仍有密集驻军,估算…留守兵力应不足一万!”
所有线索,都清晰无误地指向那个最诱人的结论——靖乱军主力真的溃逃了!
只留下万余人断后!
“哈哈!哈哈哈!天助大魏!”
书房内,一直紧绷着神经的蓝延煜,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心中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喜悦和胜利在望的兴奋冲垮了最后的疑虑!
武阳,你终究还是败了!
败给了粮草,败给了天气,败给了我蓝延煜!
“将军!战机稍纵即逝!”
副将激动得满脸通红,抱拳请命,
“靖乱军饥寒交迫,士无斗志,狼狈溃逃!请给末将五千铁骑,不!三千足矣!末将即刻出城,必能将那万余断后之兵碾碎,继而追杀其溃散主力,砍下武阳的首级献于帐下!”
“末将也愿往!”
“将军,出兵吧!”
帐内众将群情激昂,纷纷请战,连日来被动防守的憋闷在此刻化为炽热的求战欲望。
然而,蓝延煜的笑声却戛然而止。
他抬手,缓缓压下众人的请战之声,脸上狂喜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谋深算的冷静和可怕的耐心。
“不。此时出击,为时过早。”
众将愕然,不解其意。
蓝延煜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飘洒的雪花,声音沉稳地分析道。
“武阳用兵狡诈,即便真溃,亦不可不防其垂死反扑。此刻其溃军粮草应尚未彻底耗尽,仍有最后一搏之力。那一万断后之兵,必是挑选出的死士,抱定必守之志。我军若此时轻出,其一,风雪路滑,不利我骑兵驰骋;其二,其溃兵未远,若闻讯回身拼死反扑,我军易陷险地;其三,强攻其营,困兽犹斗,即便能胜,伤亡必重,非智者所为。”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
“让他再饿上两天!让严寒和饥饿彻底瓦解他们的斗志,让他们的身体虚弱到极限!也让其溃兵走得更远,无法回援!同时,我等正好借这两日,养精蓄锐,检查军械,待风雪稍停…”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
“传令!各营严密监控靖乱军大营及溃退方向!全军抓紧这两日,饱食足睡,修缮兵器,喂饱战马!两日之后,清晨卯时,全军出击!本将军要亲提大军,先踏平他那空营,全歼断后之敌!而后,挥师西进,收复显五镇,将武阳的溃兵,彻底碾碎在陆安郡的雪原之上!”
“将军英明!”
众将恍然大悟,纷纷拜服。
将军果然深谋远虑!
“即刻去准备!此战,务必全功,不留后患!”
蓝延煜意气风发,挥手令众将退下。
“遵命!”
众将领命,兴奋地退去,各自回营安排。
很快,“靖乱军粮尽溃逃,两日后全军出城追歼”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舒城魏军的中高层将领间迅速传开。
压抑已久的魏军军营中,顿时弥漫起一种轻松、兴奋、跃跃欲试的气氛。
连续多日的紧张戒备悄然松懈,士兵们谈论着即将到手的战功和赏赐,军官们则忙着检查装备,分配任务。
所有人都盼望着两天后,出城去收获这场看似唾手可得的巨大胜利。
他们丝毫不知,株枫林那厚厚的积雪之下,无数双饥饿却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正透过雪幕,死死盯着舒城的方向。
冰冷的刀锋在雪光下反射着幽光,最后的干粮被小心翼翼地吞咽,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一张借助天时地利、精心编织的死亡之网,已悄然张开,只待那致命的时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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