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头的寒风,裹着枯草碎屑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破晓时分刮得愈发凛冽。
王奎扶着冻得发僵的垛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着城外那道素色身影——崔琰立在代州军阵前,棉袍被风掀起边角,却不见半分瑟缩,仿佛这能冻裂骨头的寒气,于他不过拂面微风。
四目遥遥相对,没有预想中的怒骂嘶吼,只有无声的角力。
崔琰眼中是运筹帷幄的沉静,王奎眸底是困兽犹斗的焦躁。片刻后,崔琰缓缓抬手,轻轻挥下。
“嗡——”
弓弦震颤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密集的蜂鸣。下一刻,无数裹着告示的箭矢如黑云过境,带着尖锐的呼啸划破晨雾,狠狠扎进临淄城内。
守城的青州兵下意识伸手去捡,却被一个满脸戾气的队正抬脚踹开:“都他妈别碰!反贼的妖言惑众!”
队正自己却飞快捡起一张,借着微亮的天光展开。
宣纸上的字迹铁画银钩,刺得他眼仁发疼:“代州新政,均田到户,丁男授田百亩,亩税仅三升;官吏贪墨一钱者,立斩不赦……”
他喉结剧烈滚动,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缩成一团的百姓,那些人冻得嘴唇青紫,手里攥着的稷米糠团小得可怜,还掺着不少沙砾。
“看什么看!”队正猛地将告示揉烂,声音却有些发虚,“郑大人说了,守住临淄,每人赏粮十石!”
话音未落,城墙下传来一声熟悉的乡音,带着浓重的临淄腔调,像根针似的扎进人心:“张老三!俺是河西村的李狗剩啊!你忘了?小时候俺还偷你家地里的瓜!”
城上一个握着长矛的小兵浑身一震,正是张老三。他探头望去,只见盾牌后站着个穿着代州军号服的汉子,那张脸依稀是邻村的模样。
“临山关的李焕将军,你知道吧?”李狗剩的声音哽咽起来,“他降了代州军,现在住着青砖瓦房,手下弟兄顿顿有肉!可平阳城那姓陈的,非要硬撑,城破那天,陈家满门抄斩,连三岁娃娃都没放过啊!”
张老三攥矛的手沁出冷汗。他上个月收到家信,老娘在信里哭着说,代州那边真的分了地,她一个孤老婆子,竟也分到了两亩田地。
“轰隆!”
一声巨响突然炸响,震得城头砖石簌簌掉落。众人慌忙转头,只见城外空地上,一段丈高的土石墙在浓烟中轰然倒塌,碎块飞溅出数十步远。
一个粗嗓门的汉子站在空地中央,叉腰大喊,声音借着风势传进城内:“瞧见没?这叫没良心炮!就你们这破城墙,能挡几轮?”
王奎脸色铁青,一把推开身边吓得发抖的小兵,“好一个攻心之计,崔琰,有本事堂堂正正来打一场!”
他早听闻代州军有厉害火器,却没料到竟是这般毁天灭地的“妖物”。
更让他心惊的是,西门方向始终不见代州军布防——那是通往陈国腹地的路,明眼人都知道,崔琰绝不会留着真缺口,城外定有埋伏,就算侥幸冲出,又能跑得过草原骑兵的快马?
可这道故意留出的空门,就像根毒刺,扎在每个想活命的人心里。夜里守城时,总有人忍不住往西门方向瞟,连呼吸都带着侥幸的颤音。
接下来的三日,临淄城成了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箭书源源不断射入,有的贴在粮仓紧闭的大门上,有的钉在世家府邸的朱漆门楣上,甚至有几支箭精准地射进了郑元涛的书房窗棂。
阵前喊话从日出到日落,乡音里的家长里短、田间地头的琐事,比刀枪更能瓦解人心。神机营每日午后准时“演习”,没良心炮的轰鸣震得城砖松动,更震得守军心神不宁。
郑元涛在府中大发雷霆,将三个私下调侃“代州分田”的仆役拖到院中,亲自挥刀斩了。鲜血泼在青石板上,蜿蜒着流进排水沟,却堵不住流言蔓延。
粮仓的钥匙被几个世家牢牢攥着,青州兵每日只能喝稀粥,米粒屈指可数,百姓更是连掺沙的糠麸都快领不到了。
可世家粮食满仓,就是不愿分给百姓,就算拿出一半粮食也足够守住临淄城,这跟那些资本家宁愿把卖不完的牛奶倒掉性质是一样的。
代州军的佯攻越来越频繁,守城用的滚石擂木消耗巨大。王奎奉郑元涛之命,带人拆屋取木。
当拆到城南那间唯一的茅草屋时,一个白发老汉死死抱着房梁哭嚎:“俺儿子死在平阳城,就剩这一间屋遮头了!你们连死人的念想都要抢吗?”
王奎面无表情,抬手一刀劈下。老汉的哭喊戛然而止,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双眼圆睁,仿佛在质问这世道的不公。鲜血溅在围观百姓的脸上,没人敢作声,只有压抑的呜咽在寒风中飘散。
第五夜,残月如钩,星光惨淡。东门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哭喊,火把晃动中,一群百姓举着扁担锄头,跟着十几个小兵冲向城门,嘴里喊着“要活路”“去代州分田”。
“反了!”王奎恰好镇守东门,见状眼中寒光暴起,抬手便是一箭。箭矢呼啸着穿透最前面那百姓的胸膛,带出一蓬血花。“都给我杀!一个不留!”
亲卫们的箭雨如飞蝗般落下,冲在前面的人成片倒下。有个小兵举着刀犹豫了一下,被王奎反手一刀削掉半边脑袋。
骚乱很快被镇压,东门下堆起了十几具尸体,血腥味混着绝望,在夜风中弥漫开来,钻进每个守城者的鼻孔。
城外,崔琰一直站在帅帐外,盯着城头的火光。听到东门传来的厮杀声,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机会来了!”
“牛大!”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壮汉,牛大脸上的刀疤在火把下像条活蛇,“神机营全部压上,猛攻南门!务必吸引守军主力!”
“得嘞!”牛大瓮声应道,拍着胸脯保证,“俺这就去调炮!”
“等等!”崔琰叫住他,“地道里的火药,能炸开多大缺口?”
“参谋长放心!”牛大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齿,“昨日三更就埋好了,除了必备火药,其余全部埋下去了,药线都接得稳稳的!保证能炸出个马车能过的口子,宽得能并排跑三匹马!”
崔琰点头,又看向另一边披甲的草原汉子:“赤忽统领,你的骑兵准备好了?”
赤忽猛地拔刀出鞘,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冷芒,他将刀鞘往地上一砸,沉声道:“草原儿郎的马缰,早就攥热了!缺口一开,俺第一个冲进去!”
“好!”崔琰目光锐利如刀,“按计划行事!”
半刻钟后,南门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不是没良心炮的闷响,而是无数火枪齐射的脆响,铅弹如雨点般砸在城墙上,溅起一片尘土。
青州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猛攻打懵了,慌忙搬来盾牌抵挡,却挡不住铅弹穿透木盾的力道,惨叫声此起彼伏。
就在守军注意力全被南门吸引时,城墙下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那声音比白日的没良心炮猛烈十倍,仿佛天空裂开了一道缝。城上的青州兵被震得东倒西歪,不少人直接从垛口摔了下去。浓烟裹挟着碎石冲天而起,遮月蔽星。
待硝烟稍稍散去,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南门东侧的城墙,竟塌出一个近十丈宽的缺口,断砖碎瓦混着尸体倾泻而下,露出后面黑漆漆的街巷。
“杀!”
赤忽的怒吼撕破夜空。他一马当先,胯下的黑马如离弦之箭,踏着烟尘冲向缺口。身后的草原骑兵紧随其后,黑色洪流般涌来,马蹄声踏碎大地,震得人心脏发颤。
“堵住缺口!快堵住!”王奎刚从东门赶来,见状目眦欲裂,嘶吼着挥刀砍翻第一个冲上城头的草原兵。
滚烫的血水溅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知道这缺口一旦被撕开,临淄就完了。
青州兵被草原骑兵的悍勇震慑,一时竟被逼退数步。但王奎带着亲卫死战不退,亲卫们挥舞着长刀,用身体堵住缺口,惨叫声、金铁交鸣声混作一团。
就在这时,牛大带着神机营赶到了。“都给俺瞄准了!”牛大一声令下,数百支火枪同时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缺口处的青州兵。
“放!”
“砰砰砰——!”
火枪齐鸣的脆响连成一片,铅弹如飞蝗般泼洒过去。缺口处的青州兵成片倒下,鲜血顺着城墙往下淌,汇成一道道红色的小溪。王奎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自己的左臂也中了一枪,血窟窿里的骨头都隐约可见。
绝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难道青州百年基业,真要断送在自己手里?
就在代州军即将彻底攻破缺口时,一阵急促的号角声突然从西北方向传来。那号角声雄浑绵长,带着陈国军队特有的韵律,绝非代州军的调子。
崔琰猛地回头,只见地平线上,密密麻麻的火把如星海般涌来,望不到边际。哨兵的惊叫声刺破混乱的战场:“陈国援军!是陈国援军!至少……至少十万人!”
王奎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得放声嘶吼:“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到了!弟兄们,杀出去!把反贼赶尽杀绝!”
崔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的主力全压在南门攻城,后方只有少量士兵看守营寨,根本挡不住十万大军。一旦被前后夹击,别说拿下临淄,恐怕连全军撤退都难!
“哈哈……天不绝我青州!”王奎在城上狂笑,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崔琰!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草原骑兵的冲锋势头明显顿住了,不少人回头望向后方的火光,眼神慌乱。神机营的士兵也有些发懵,握枪的手微微颤抖。
崔琰紧咬着牙,牙龈渗出血丝。他飞快扫视战场:南门缺口的厮杀仍在继续,青州兵因援军到来而士气大振;西北方向的火把越来越近,马蹄声已隐约可闻;自己身边,能调动的兵力不足五千……
“全军听令!”崔琰突然扬声大喊,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清晰地传入每个代州军耳中,“代州的儿郎们!天神大人的子民们!主公待我们不薄,今日便是报答主公的时候!”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临淄城:“目标,临淄城!破城之后,分田安家!全军冲锋!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喊杀声震天动地。牛大第一个举起火枪,朝着缺口扣动扳机。赤忽调转马头,对着犹豫的草原骑兵怒吼:“草原的勇士,怕死吗?!”
“不怕!”
“跟俺冲!”赤忽再次挥刀,黑马人立而起,又一次冲向缺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不知是谁先唱起了这首战歌,歌声从零星几人,渐渐汇成洪流,在寒风中激荡。
每当战歌响起,必是到了最后生死关头,全军奋勇杀敌,至死方休…
崔琰提着剑,站在阵前。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要么攻破临淄,凭借城池抵挡援军;要么……全军覆没。
寒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味,将这场厮杀推向更惨烈的未知。
城上城下的喊杀声、马蹄声、火药爆炸声、战歌声交织在一起,成了临淄城外最悲壮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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