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泰兰纪元 1370年 2月12日 地点:龙城
下弦月跟被啃剩的瓜子壳似的,斜斜挂在天边,泼下点惨白的光。刚过丑时,军营里鼾声起起伏伏,只有巡逻卫兵皮靴踩在冻硬地上的闷响,咯噔、咯噔,催得人更困。
苏尼卷着一身夜露的寒气钻进了主帅帐篷。阿迪特正盘腿坐那儿,就着豆大的晶石灯焰翻一捆古旧的羊皮卷轴。灯焰跳在他脸上,衬得那眉心用圣灰画出的“卐”字印记,像是活的虫子。
“王,回来了。”苏尼声音里拖着疲惫的钩子。
阿迪特眼皮都没抬,只嗯了声,手指慢条斯理地捻过卷轴上泛黄的梵文。“说说吧,什么成色?”
“那帮小子……不太对劲。”苏尼咳了咳,嗓子眼有点干,“看着是嫩了点,毛头小子样。可一打起来……啧,滑溜得像泥鳅,下手又刁钻。专逮着咱们阵型的软肋捅,跟早拿尺子量过似的。”
“哦?”阿迪特总算撩了下眼皮,灰白的长辫子垂在胸前,动都没动,“死了多少?”
“第二队那拨‘不可接触者’……折了有小半。”
阿迪特鼻孔里哼出点气,淡得像烧完的香灰。“贱民的血,流干了沃土,也是该有的供奉。”他把卷轴往旁边的小木几上一搁,发出轻轻一声“嗒”。
“雷克特那老东西守着龙城几十年,手里头自然得有点硬货。不过么……”他那双垂着的眼睛眯了起来,里面有东西一点点亮起,“能这么麻溜地卸掉我两轮攻势……啧啧,有点意思。这龙城啊,可真像个宝库盖子,底下藏的,比面上露的香。越来越觉得……”他咂了下嘴,舌尖轻轻顶了下上颚,“得把它攥在手里。”
苏尼没接话,行了个礼,转身钻进帐篷的阴影里,卸甲的声音窸窸窣窣。帐篷里又只剩阿迪特,还有那豆灯火,轻轻摇晃。
片刻,外面守夜的卫兵听见窸窣声,绷紧了身板。营帘一掀,阿迪特走了出来。他没穿那身白日里的圣白王袍,换了件宽大的深色布衫,像个夜里出来遛弯儿的苦修士。可还没等卫兵低头行礼,营门外的空气,猛地一闷。
月光下,一团小山似的轮廓不知怎么就杵在那儿了。一头……白牛?真格儿是白得晃眼,牛毛在惨淡的月光下根根分明,像抹了霜雪,个头儿?嘿,站着活像座能挪动的庙门楼子!四蹄粗得像殿柱子,蹄子缝儿里幽幽缠着暗红色的、不怎么旺的火焰苗子,烧得空气噼啪作响。眉心镶着块宝石,里面流淌着粘稠的、金子般的液体,隐隐传来嗡嗡的诵经声。
是“圣牛南迪”。
阿迪特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对着牛,咧嘴笑了下,露出一排被嚼槟榔染得微红的牙。他脚尖就那么一点地——轻飘飘的,跟片落叶被风吹起似的——人就稳稳落到了牛背宽厚油亮的皮毛上。那感觉,不像骑着牲口,倒像躺上了温热、铺满厚褥子的神坛。
“待着。”阿迪特丢下俩字儿,声音不大,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懒劲儿。卫兵们躬身应诺,影子钉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南迪甩了下白得发亮的尾巴,迈开柱子似的腿。它走路倒不出声,那么大块头,蹄子踩在冻土上,只留下碗口大一圈陷下去、边缘焦黑发烫的坑。一人一牛,披着死寂的夜色,晃悠悠就踱到了龙城那高耸厚重的西门楼下。
寒风打着旋儿刮过城墙垛口,呜咽着。
城墙上,值夜的兵卒眼珠子瞪得溜圆。“报——!华会长!”压着嗓门的呼喊透着点儿慌,“那老王八蛋来了!骑着他那大白牛,晃到眼皮子底下了!”
华逸几乎立刻出现在城垛口。他睡得少,年轻就是硬本钱,红衫的领口微敞着,能看见底下古铜色的皮肤绷着结实的筋骨。他先是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瞅。
西门外头乌压压一片的阿米尔汗大军,营火连成了地上的星河,望不到头。可就在这星光大军前面,那点白月光照着的地方,阿迪特骑在牛背上,翘着脚,半躺半靠,悠闲得像在自家后院晒太阳。
华逸眉毛一挑,手在腰后一抹,也掏出个海螺状的玩意儿——传音贝。“喂!”他清了清喉咙,声音通过贝壳扩出去,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老东西,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给我守门啊?”
城楼下,阿迪特也慢悠悠举起个同样款式的贝。他没急着回话,浑浊的老眼像最挑剔的鉴宝师傅,隔着老高的城墙,借着那么点微弱的月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扫视着城墙上那个红衫黑发的年轻人。从高耸的马尾辫,看到脚上那双沾了点污泥的半旧军靴,扫过他敞开的领口下那条若隐若现的十字旧疤。那目光又沉又黏,刮得人脸皮发紧。
华逸也不动,就让他瞧。夜风撩起他几缕火色的发梢。
足有小半盏茶的工夫,阿迪特那慢悠悠,带着点奇特韵律的声音才透过贝壳传上来:
“小娃娃,”他声音懒洋洋的,像在哄小孩儿,“打架多没意思。血流多了,臭气熏天。你看这龙城这么大块饼,我一个人也啃不动。要不……咱分分?一块儿管?”
话落,城头上空气一紧。
华逸身边,苏亮那张脸唰就白了。他是龙城的参军,心思细得能穿针。这当口,他手肘近乎本能地就碰了碰华逸的胳膊,力道很轻,但意思沉得像铅块。他拼命朝着华逸使眼色,嘴巴无声地动了动:“有诈!千万、千万不能应!”
华逸左手垂在墙砖上,手指关节微微蹭了蹭冰凉粗糙的石面,脸上表情倒是纹丝不变。只喉结微不可察地滑了一下,对着苏亮,用下巴颏儿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华逸的目光又投向远处那片沉在黑夜里、随时可能扑上来的大军营帐,嘴角忽然扯开一个特别短促、带着十足痞气的笑纹。“行啊!”他对着贝,回得那叫一个干脆,好像刚谈成笔卖菜的买卖,“老会长这话,痛快!不过嘛,”他话音一转,拖着点欠揍的尾音,“咱也不能吃白食。这样,我给你定个小彩头——七天后!”
他伸出根指头,隔着夜空点了点阿迪特:“七天!就七天!你们只要能破了龙城西门——喏,瞧见了没?”他大拇指往后甩,越过自己肩膀,指向身后连绵的城墙和更远处看不见的山脉暗影,“别说龙城这点小地方,中央山脉东边,我华逸名下的那几座城,算上这座龙城,整整六座!打包送你阿迪特会长当见面礼!怎么样?够不够意思?”
“啥——?!”
旁边猛地窜起个炸毛了似的声音,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尖利。是地精克列格兹。这矮个子胡子拉碴的老兵,一听这话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直勾勾瞪着华逸那侧脸,好像在怀疑他们会长是不是被城下的风灌晕了头。
下一瞬,他那脏兮兮、裹着硬皮的大脚丫子毫不客气地抬起,砰一声,结结实实踩在了华逸的脚背上!还不解气似的,狠狠往下蹍了蹍!
“唔……”华逸嘴里闷哼半声,倒吸一口凉气,后槽牙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鼓出棱角来了。脸皮子抽搐两下,硬是把那声痛呼给咽回肚子里去。站稳了,脸上那股子轻描淡写的痞笑纹丝不动,仿佛脚丫子那儿传来的钻心剧痛是别人家的。
城楼下,阿迪特那张古井无波的苦行僧脸上,罕见地绷出了几道细微的纹路。他浑浊的眼珠盯着华逸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六城……整整六座城池!横跨中央山脉?这可是他盘算了半辈子、梦里头都不敢明着咂摸的大甜饼!
短暂到连心跳声都嫌长的死寂后。阿迪特猛地一拍大腿下的牛皮!
“好!”他吼出声,声音里的懒散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老猎人终于遇见猎物的滚烫和急促,“军中无戏言!我现在就派人上去跟你立字据!签字画押!”
华逸脚背上那碾磨的劲儿终于松开了点,他暗暗咬牙活动了下麻掉的脚趾,脸上笑容却放大了。“爽快人!老会长痛快人!”他声音隔着夜风送下去,“规矩要立的。那要是……七天后,老会长您那几十万大军,啃不下我龙城西门这块硬骨头,这账,又该怎么结?”
这下,克列格兹那只铁脚总算彻底挪开了。华逸不着痕迹地把脚往袍子下收了收。
阿迪特端坐于牛背之上,那身宽大的深色布衫在寒风中竟然纹丝不动。月色勾勒着他精瘦的轮廓,他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声嘶哑,像沙砾在兽皮袋里滚动,穿过传音贝,撞在冰冷的城墙上,激起点点回响,带着种荒诞的豪气:
“哈哈哈!华会长好志气!行!痛快!若真那样,是我无能!我这阿米尔汗的国王,也划出六座城池,双手奉上!”
“成!”华逸咧着嘴,也笑,“那就麻溜儿派人来立字据!我喊世界公会的稽查使过来作证,省得有人玩儿赖!”
这事儿办得飞快。双方派出快马文书,城墙根下支起张小桌,点了盏马灯。刷刷刷几笔,契约签得麻利,双方摁下手印,世界公会协会的蓝徽文书骑在马上抄好副本,揣怀里一夹马肚子,蹄声嘚嘚就消失在黑暗里。
契约成了形,那点仅存的微弱灯火也熄了。西门楼子上黑黢黢,西门外也黑沉沉。只剩下惨淡的下弦月,照着城下那头白得像雪怪的神牛,和牛背上精瘦的老人;照着城上那个穿着旧红衫、黑发里挑染着火色的少年会长。
静得可怕。
只有寒风呼号的呜咽声灌满了这空隙。然后,在同一个瞬间,在谁也瞧不见谁的表情的黑暗里——
一个苍老如秃鹫低鸣的声音,一个年轻像铁片摩擦的声音,毫不遮掩地撞在一起: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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