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邢很意外。
隋文帝的寝宫——甘露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简单很多,除了殿外千牛卫的警卫密集之外,与寻常的富贵人家并无二致。
另一个意外,隋文帝比他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
陈守成搬来的锦墩也不知是哪个年月的古董,萧邢哪怕是万分谨慎地挪动也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看不出隋文帝的喜怒,他更不敢造次,全程基本上是扎着马步在奏对。
“司隶台需要改一改了……”
隋文帝坐在龙榻上,两侧的鹿纹蜀锦帘布,恰好将一片阴影投在了隋文帝的半张脸上。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完时,萧邢微微抬起头用余光扫过上方。
萧邢不知如何回答,最明智的选择便是沉默。
“等裴蕴回来,你二人分管一部。”
“臣遵旨!”
“人老了,睡眠就少。”隋文帝坐姿如松,声音却是清淡如水,“自朕禅任大统,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死的死,反的反,年轻人却又惧怕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萧邢心里咯噔一下,皇帝老儿莫不是要和自己谈心不成?
“陛下身富力强,正值壮年……”
萧邢搜肠刮肚硬挤出了这么两句,马屁还未拍完却被隋文帝挥手打断。
“高颎这人有趣得很……”隋文帝似是想起了某件好笑的陈年往事,轻笑出声。
“当年武陟(今河南武陟)与尉迟迥隔沁水对峙,韦孝宽久攻不下,适时盛传其有异心,众人皆劝谏将韦孝宽召回京师,只有当时寂寂无名的高颎自荐监军。
后来韦孝宽还回来给朕告状,说大军渡河之时,高颎不带人冲锋陷阵,却是忙着在后烧渡江所用之桥,军中诸将大怒,要将高颎治罪。
谁料这家伙却振臂高呼:今日一战,有进无退!昔日项羽破釜沉舟,覆灭大秦,我等此时只能背水一战,否将死无葬身之地。
众将无奈,据说十几万人是一边骂着高颎的老娘一边冲锋……”
萧邢不解其意,但想到那场面,也不禁面露笑意。
“萧卿,你以为若是战败,十几万人皆因高颎之举丧命,这功过是非当如何评判?”
隋文帝突然话锋一转,两道犀利目光扫来。
萧邢心中一动,隋文帝显然不想听“天命所归”这样的屁话——他犹豫了!
烛影在殿内摇曳,将隋文帝的面容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荣国公智谋无双,忠勇可嘉,臣位卑言轻,于国于民并无寸缕之功,岂敢诽议?若是非要臣斗胆置喙,可用‘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来判定也不为过。”
隋文帝尚未出声,候在一帝的陈守成却是双眸闪亮,心里暗赞:萧别驾不光这马屁功夫渐长,连这官场上权谋之术也是愈发精进了。
隋文帝突然苦笑出声:“像你这个年纪心思慎密如厮倒是少见,幽州之事你怕武官报复,将燕荣这个烫手山芋扔到了朕的手里,这次你又将高颎的难题扔给了朕……”
萧邢听到此处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突然隋文帝话锋一转,寒声道:“朕倒是好奇,你与晋王交往甚密,高颎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借秦王妃善炉之机,勾连崔太医对秦王下毒,嫁祸晋王,你为何还会替他说情?”
萧邢刚落下的心又被吊了起来,心中哀叹:这皇帝老儿莫不是属狗脸的,一息三变,若是在他身下当上几十年差,怕是要死于心脏聚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领的是司隶台别驾的职,当的是陛下的差,自然只会替陛下说话……”
“好!好!好!”隋文帝突然放声大笑,殿内的气氛陡然轻松了下来,“萧卿果然是忠心不二,你这差办得……朕很满意!”
果然是属狗脸的。
萧邢陪着干笑两声,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趁着隋文帝此刻心情不错,赶忙开口:“陛下,那崔太医的长子崔孝芬还关在……”
隋文帝瞥了一眼萧邢,后者急忙噤声。
“兵部贺侍郎和礼部马侍郎数次在朕面前赞萧卿足智多谋,胆识过人,怎地一个崔家就将你吓成这样?”
萧邢脸上陪着笑,心里早就骂翻了天。
果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自是不惧。
可我只是一个从四品,不,五品的司隶台别驾,博陵崔家于我而言却是庞然大物,只要他们愿意,明日府里只怕是就可开席哭丧。
心里腹诽不止,嘴上却是忙不迭地表忠心道:“陛下圣烛明照,臣为奉旨查案,陛下便是臣的定海神针,自是不惧,可朝廷以法治国,司隶台无羁押之权,怎可……”
“好了,好了,此事朕就替你背一回黑锅,下不为例。”
萧邢顿时呆若木鸡,话还能这样说?明明是本别驾为你出生入死,怎地转身就变成帮我背黑锅了……
“臣谢陛下爱护之恩!”
隋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你退下吧,宫廷讲学之事需要早做些准备,那些世族子弟还在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邢苦着脸应下。
隋文帝伸了个懒腰,却见萧邢杵在殿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奇道:“还有事奏?”
萧邢一揖到底,腼腆道:“陛下知道,臣出身行伍,才疏学浅,自知宫廷讲学是陛下恩泽天下寒门学子,臣定当发奋图强,不负圣恩,只是……”
“有话就说,哪有一点行伍中人的样子?”
萧邢心道,那你可别怪我了。
“臣虽官至四品,怎奈家境贫寒,经史子集等圣贤书少则数十文,多则数百文,臣……心有不待啊。”
萧邢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瞟向隋文帝。
隋文帝不由一愣,良久才感叹道:“真是苦了爱卿了……”
萧邢等了半天却没有下文,禁不住再次抬头望去,正好和隋文帝四目相对。
“萧爱卿还有事吗?”
“没……没事了……”
不久过后,从大兴城的打更人处传出一则流言:某夜,一个身穿四品官服的年轻官员,在雪夜沿着朱雀大街,口出忤逆之言骂了一路直至崇仁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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