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残破的纸片,在关平掌心已变得温热,仿佛攥着一颗濒死的心脏。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中反复烫印,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记得替我……”替你做什么?
是报仇雪恨,还是另有嘱托?
关平彻夜未眠,窗外的雨声与他纷乱的心跳交织成一片混沌。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时,随父亲在许昌屯田。
每逢春播前那晚,父亲从不早睡,总要亲自将库房里所有的农具都检查一遍,用粗糙的大手抚过冰冷的犁铧,口中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记得替我把犁铧磨利,地认犁,不认人。”他又想起,父亲晚年镇守荆州,须发皆白,却依然会在夜深人静时凝望舆图,叹息着对他说:“为父戎马一生,双手沾满血腥,有些事,终究是不便做了。若有朝一日,你替我做了,便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两段看似毫不相干的记忆在此刻猛然交汇,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关平心中的迷雾。
父亲不便做的事,不是杀戮,而是……耕种!
是那份深埋心底,对土地最原始的敬畏与热爱!
一个激灵贯穿全身,关平猛然起身,推开屋门,一头扎进了瓢泼的雨幕之中。
他没有带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衣衫,发疯似的奔向村口的讲理坡。
那里是父亲生前最爱静坐的地方,坡上有一方天然的石桌石凳。
他扑到石凳下,双手疯狂地刨挖着湿滑的泥土,指甲迸裂,鲜血混入泥水也浑然不觉。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事。
一个深埋多年的陈旧木匣被他挖了出来,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霉味和书卷气扑面而来。
匣内没有金银,没有兵书,只有一本用麻线装订的手抄本,封皮上是父亲那苍劲有力,又带着几分风霜的笔迹——《齐民要术》。
他颤抖着翻开扉页,一行墨迹如新,仿佛昨日才写下:“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替我护好这块地。”
雨停了。
第二日,关平召集了全村老小,站在田埂上,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地宣布,要重启村中失传已久的“春分犁星”古老传统。
老人们面面相觑,年轻人则一脸茫然。
关平解释道,此仪式需在春分之日,全村之力合耕万亩良田,犁沟的走向必须严格依照天上北斗七星的方位来布置,象征着承接天道,祈求丰年。
尽管疑惑,但出于对关家的信任,村民们还是答应了。
春分当日,天光微亮。
关平亲自主持仪式,他没有用任何祭品,只是将父亲那双早已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烂麻鞋,郑重地绑在了领头耕牛的牛角上。
随后,他走到万亩田地的正中央,将那支在灶膛中烧得焦黑的竹筷,深深插入田埂。
他高举手臂,猛然挥下。
“开犁!”一声令下,百牛齐动,百犁共耕。
当第一道犁沟划开湿润的泥土时,奇迹发生了。
那深褐色的泥土之下,竟倏然亮起一道道细密的青金纹路,如同地脉的血管被唤醒。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股磅礴的生命力,自动沿着犁沟延伸,竟在广袤的田野上构成了一副完整的北斗星图,与天上尚未完全隐去的星辰遥相呼应,同步流转。
田边围观的孩童们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召,不约而同地哼唱起那首古老的农谣:“一犁春雨一颗星,青禾入梦有人听……”歌声清脆稚嫩,却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律令。
歌声所到之处,地下那些刚刚播下的稻种,根系竟如活物般疯长,彼此交织,迅速在泥土下铺开一张巨大的金色网络。
京城,钦天监。
观星台上,监正脸色铁青地看着浑天仪上那骤然亮起的异象。
“查出来了没有?”他声音嘶哑。
一名术士连滚带爬地进来,颤声道:“回禀监正,查……查明了!那所谓的‘灵脉’并非天地生成,而是……而是亿万民心同念共振所化!源头,似乎是无数农人对土地的祈愿之力!”监正
阵法启动的刹那,京城上空风云变色,天际被染上一层诡异的血红。
然而,就在监正以为即将功成之际,异变陡生。
万里之外,从东海之滨到西域戈壁,从北境雪原到南疆密林,无数农家的灶膛里,几乎在同一时刻燃起了火焰。
或为晨炊,或为烧水,那升腾而起的袅袅炊烟,本应消散于风中,此刻却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自发汇聚成一道横贯南北的巨大灰龙,咆哮着,翻滚着,以无可阻挡之势,直扑京城上空的九宫锁魂阵。
阵中的三百术士骇然发现,手中所有的符咒瞬间失去了效力,变得如废纸一般,而那精准无比的罗盘,指针不再指向南北,而是疯狂地旋转,最终齐齐指向了四面八方,指向了每一个亮着烟火的普通人家。
监正仰天怒吼,不敢相信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忽然,他怀中被奉为至宝的《天官书》自行翻开,书页无风自动,最终停在一页空白处,一行殷红如血的朱批凭空浮现:“民心即天心,尔等逆之,岂非逆天?”话音未落,整本《天官书》轰然自燃,化作一捧飞灰,精准地洒落阵眼。
顷刻间,固若金汤的大阵土崩瓦解。
那一夜之后,天下各地的灶膛都开始出现异象。
有人蒸馒头时,揭开锅盖发现雪白的馍馍上竟天然浮现出一张憨厚的笑脸;有人给家人熬药,竟发现陶罐内壁上显现出古老的药方;更有孤寡老人深夜被冻醒,恍惚间看见有人影为自己添柴,掖好被角。
人们渐渐明白,这不是什么神仙显灵,而是“老关头”那护佑土地的念力,随着人间烟火,散入了千家万户。
村里一个瞎眼的老婆婆,每天都要摸着自家冰冷的灶台说上几句话:“他没走远,就在咱们舍不得浪费一粒米的时候,在娃儿们学着说‘谢谢’的时候,在男人半夜爬起来给家里那头老母猪接生的时候。”这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传遍了大江南北。
到后来,连边疆的戍卒,都在营帐里用石头垒了个简陋的小灶,每日操练完毕,都会恭恭敬敬地供上一碗清水,口中念叨着:“请老关头喝口热的,保佑咱们背后的庄稼长得好。”
冬至凌晨,天与海的界限被浓雾抹去。
关平巡视田地,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的悬崖。
他猛地停住脚步,死死盯着前方的海面。
只见翻涌的雾气之中,缓缓凝聚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人影。
那人影手持长须,身形伟岸,却只是背对陆地,仿佛在遥望星空的更深处。
关平认得那个背影,喉头哽咽,正要失声呼喊,那人影却缓缓抬起手臂,遥遥指向北极星的方向,随即如青烟般轰然消散。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茅屋灶膛中,那支被当做神物的焦竹筷,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从中断裂。
断口处,竟渗出一滴晶莹剔透、宛如晨露的水珠。
露珠落在冰冷的灰烬里,没有消失,反而瞬间长出了一朵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血红色花朵。
那花朵绽放得无比绚烂,却又在刹那间凋零,只在原地留下一枚比米粒更小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滚入了地面的缝隙。
而在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天际,一道布衣身影于星河中停下脚步,缓缓回眸,望向那颗蔚蓝的星球。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仿佛说了句什么。
无人能够听见,唯有他身侧的北斗第七星,那颗名为“瑶光”的破军之星,轻轻地闪烁了一下,光芒似乎比平日里黯淡了一丝。
海风裹挟着冰冷的雾气吹透了他的衣衫,关平打了个寒噤,心中却燃起一团火。
他必须回去,回到那间茅屋,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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