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裹着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萧有和站在一线喉的谷口内侧,望着火舌舔舐过的岩壁渐渐冷却,暗红的石面上凝结起一层薄冰,像裹了层血痂。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尽的焦糊味,混杂着皮肉烧透的腥气,被北风卷着扑进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紧。
“小王爷,清点过了。”黎加的声音从阴影里钻出来,他右肩的伤口被火燎过,布带渗出暗红的血渍,“弟兄们死了七十九个,伤二十六。马占鳌那千人队,没一个活着爬出谷的。”
萧有和没回头,目光落在谷外被雪覆盖的官道上。雪下得密了,先前的马蹄印正被新雪一点点填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那股子血腥气,却被冻在了风里,散不去。
“把伤兵挪到背风的岩洞里。”他弯腰,从焦尸堆里捡起半截断裂的矛杆,矛尖上还嵌着块清军的甲片,“火油桶还剩多少?”
“只剩两桶半了。”黎加答。
“够了。”萧有和将矛杆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让弟兄们把马占鳌的尸体拖到谷口,浇上剩下的火油。等刘玉衡来了,给他留个‘大礼’。”
洪天娇正用布巾给一个断了腿的士兵包扎,闻言抬头,秀眉微蹙:“军师,刘玉衡离这儿只有十里,虽说雪天路滑,但他最多一个时辰就到。咱们没时间……”
“有。”萧有和打断她,从怀里掏出块干粮,掰成两半递给旁边的伤兵,“雪越大,他越急。左宗棠要的是我的人头,他怕咱们跑了,必定催着刘玉衡连夜赶路。这种时候,清军的脚程比咱们慢——他们穿的是硬底靴,咱们的草鞋,比他们稳。”
那伤兵咬了口干粮,粗粮的碎屑掉在雪上,分不清。他含混不清地说:“小王爷,俺还能打……”
“活着才能打。”萧有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触到的是刺骨的寒意,“你们先走,我断后。”
“不行!”黄矮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左臂的绷带又渗了血,右手的板斧却攥得更紧,“要走一起走!你当我黄矮子是贪生怕死的货?”
萧有和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意很浅,却像雪地里骤然亮起的火星:“谁让你走了?你带三十个弟兄,扛着咱们的旗,往东边的鹰嘴崖去。”他从怀里掏出张揉得发皱的地图,指着上面一道细如发丝的线,“那里有个废弃的煤窑,能通到渑池北山的另一侧。你们从煤窑穿过去,在崖顶放三堆火——记住,要等刘玉衡的主力进了一线喉再放。”
黄矮子盯着地图上的煤窑,又看了看萧有和,忽然明白了:“你要让刘玉衡以为咱们往鹰嘴崖跑了,其实……”
“其实咱们往西南走。”萧有和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另一个黑点,“狼坡。那里有片密林,能藏人。等他在鹰嘴崖扑了空,回头再找咱们时,雪早把踪迹盖严实了。”
“那你呢?”黄矮子追问。
“我在谷口守着。”萧有和解开腰间的剑,放在手里掂了掂,剑身在雪光里泛着冷芒,“得让刘玉衡信了你的旗。”
洪天娇放下布巾,站起身,发梢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我留下陪你。夜鸢的人擅长潜行,能帮你脱身。”
“不用。”萧有和摇头,目光扫过众人,“你们谁都不能留下。伤兵需要人照顾,黄矮子的煤窑得有人带路——黎加,你带主力从狼坡走,记住,到了密林就挖洞藏身,不许生火。”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左宗棠不是要困死咱们吗?咱们就钻进他眼皮子底下的雪堆里,让他找。等雪停了,咱们再渡河。”
“渡河?”黎加皱眉,“船都没了……”
“船会有的。”萧有和望着被雪雾笼罩的黄河方向,嘴角勾起抹冷峭的弧度,“左宗棠烧了浮木破船,却忘了一样东西——冰。再过十日,三门峡的浅滩该结薄冰了。”萧有和想起历史上张宗禹的捻军就是通过黄河冰冻过的河。
话音未落,谷外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不是杂乱的奔马,而是有节奏的踏雪声,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雪地里的风忽然转向,卷来清军的呼喝声,隔着风雪听不真切,却带着腾腾的杀气。
“来了。”萧有和将地图揣回怀里,推了黄矮子一把,“快走!”
黄矮子咬了咬牙,突然单膝跪地,重重磕了个响头:“小王爷,你可千万别出事!弟兄们还等着跟你杀回天京城呢!”
“少废话。”萧有和踢了他一脚,却没用力,“记住,火要等清军进了谷再放。”
黄矮子应声起身,招呼三十个精壮的弟兄,扛起那面染血的大旗,猫腰钻进东侧的密林。雪沫子从枝头簌簌落下,很快盖住了他们的脚印。
黎加扶着伤兵,跟着洪天娇往西南的狼坡挪动。伤兵们咬着牙,没人哼一声,只有拐杖戳在冻土上的闷响,混在风雪里。
谷里很快只剩下萧有和,还有那堆尚未点燃的“大礼”。
他捡了件清军的棉甲穿上,又从焦尸堆里翻出顶红缨帽,扣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风雪吹进领口,冻得他脖颈发僵,却让脑子更清醒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借着雪光,能看见一队清军骑兵冲在最前面,为首的是个红脸膛的将领,腰间悬着把长刀,正是刘玉衡。
“大人!谷口有动静!”一个骑兵高喊,指着那堆黑黢黢的尸堆。
刘玉衡勒住马,抽出长刀,刀尖指向谷内:“马镇台呢?让他出来见我!”
谷里静悄悄的,只有风雪呼啸。
刘玉衡眯起眼,他打了半辈子仗,直觉这谷里不对劲。可马占鳌全军覆没的消息像根刺扎在他心头——左宗棠的军令说得明白,丢了一线喉,提头来见。
“给我搜!”他挥了挥刀,“仔细查,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清军士兵骂骂咧咧地跳下马,踩着雪往谷里走。他们的靴子踩在冻硬的地上,发出“咯吱”的响声,在空旷的谷里格外刺耳。
刘玉衡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勒马走到尸堆前,用手中的长矛拨了拨上面的雪粒,露出底下马占鳌的尸体。
一股浓烈的焦臭味扑过来,他嫌恶地别过脸。
就在这时,谷外突然传来三声短促的哨声。是黄矮子的信号——他到鹰嘴崖了。
“有埋伏!”刘玉衡反应极快,厉声大喝。
‘就是现在!’
萧有和暴起发难。
他将马占鳌的尸体砸向马上的刘玉衡。
刘玉衡被'对这一突然的变故猝不及防,被尸体砸个正着,从马上栽下来。
这使得清军大惊,纷纷来救。
萧有和怎会错过这天赐良机,反手将火绒迎风一晃,火苗腾起,就手扔到泼过火油的尸堆上,早已浇透火油的尸堆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火舌窜起丈高,将半个夜空都映红了。
“杀了他!那是萧有和!”刘玉衡从雪地里爬起来,捂着流血的额头嘶吼。
萧有和心头一紧,没想到自己这身装扮竟被认出来了。
他心知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瞥见左侧岩壁上有道窄缝,够一个人钻进去,立刻提剑冲了过去。
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耳畔飞过,钉在岩壁上,箭羽还在嗡嗡作响。
“拦住他!”
清兵蜂拥而上。萧有和反手一剑,逼退前面的人,借着这股力道,纵身跃向那道石缝。就在他钻入石缝时,一支利箭狠狠钉在他的身上,失去重心之下,肩膀撞在冰冷的岩壁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可他不敢停,手脚并用地往里爬。
石缝里漆黑一片,全是尖锐的石头片,刮得他手心血肉模糊。外面传来清军的怒骂声和刀剑砍在岩壁上的脆响,震得石屑簌簌往下掉。
爬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透出点微光。萧有和加快速度,钻出去一看,竟是个狭小的山坳,积雪没到膝盖,四周都是陡峭的岩壁。
他靠在岩壁上喘气,喉咙里像塞了团火。棉甲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里面的衣衫早已被血浸透,又结成了硬块。
风雪从山坳口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萧有和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自己的剑不知何时丢了。他苦笑一声,这狼狈模样,倒真像条丧家之犬。
可他不能停。刘玉衡发现石缝后,一定会派人搜山。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西南的狼坡走去。雪没到小腿,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隐约听见狼嚎声。萧有和精神一振——狼坡快到了。有狼的地方,清军一般不敢深入,正好藏身。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忽然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他想爬起来,却发现右腿动弹不得——刚才在石缝里被刮伤的地方,此刻肿得像根紫萝卜,一动就钻心地疼。
“该死。”萧有和低骂一声,用手撑着雪地里,试图站起来。可刚一用力,便疼得眼前发黑,又跌坐回去。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他身上积了薄薄一层。寒意顺着衣领、袖口往里钻,冻得他牙齿打颤。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意识也开始模糊。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他想起天京城破时的火光,想起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不甘心。
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猛地睁开眼,握紧了拳头——是清军吗?
一个黑影从雪地里钻出来,借着雪光,萧有和看清了来人的脸。
“天娇?”他愣住了。
洪天娇扑到他身边,眼眶通红,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看了看他肿起来的腿,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才来?黎加他们都在密林里等急了!”
“你怎么回来了?”萧有和皱眉,“不是让你们先走吗?”
“我不放心。”洪天娇从背上解下一个布包,掏出块干粮和一小壶水,“快吃点东西,我背你走。”
“不用。”萧有和推开她的手,“我自己能走。”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再次摔倒。洪天娇咬了咬牙,不由分说地蹲下身:“上来!再磨蹭下去,清军就追来了!”
萧有和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这个平日里娇俏的女子,此刻却像座山,稳稳地立在风雪里。
“……好。”他终是伏在了她的背上。
洪天娇背起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密林里走。她的力气不大,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喘息声在风雪里格外清晰。
“放我下来吧。”萧有和低声说。
“闭嘴。”洪天娇的声音带着倔强,“你是军师,是弟兄们的主心骨,不能有事。”
萧有和不再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处。那里有淡淡的草药香,混杂着她身上的汗味,竟让他觉得莫名安心。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前面出现一片黑压压的密林。林边的雪地上,插着根折断的树枝,上面系着块红布——是黎加留下的记号。
“到了。”洪天娇松了口气,腿一软,和萧有和一起摔倒在雪地里。
密林里立刻窜出几个黑影,是黎加带着弟兄们迎了上来。
“小王爷!”
“快把军师抬进雪洞!”
萧有和被抬进一个挖好的雪洞,洞里铺着干草,还算暖和。黎加给他检查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伤得不轻,得用烈酒清洗一下。”
洪天娇找来半壶烈酒,递给黎加。看着烈酒浇在伤口上冒出的白气,萧有和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没吭声。
洞外,风雪还在呼啸。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清军的呐喊声,却越来越远。
“刘玉衡应该是被鹰嘴崖的火引过去了。”黎加说,“黄矮子他们得手了。”
萧有和点点头,目光落在洞外漫天的风雪上。
“雪什么时候能停?”他问。
黎加抬头看了看洞外的天色:“看这架势,最少还要下三天。”
“三天……”萧有和喃喃道,“够了。”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在飞速盘算。刘玉衡在鹰嘴崖扑空后,必定会回头搜山。左宗棠也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加派兵力围剿。他们困在这狼坡密林里,缺粮少药,撑不了多久。
必须想办法渡河。
他忽然睁开眼,看向黎加:“让弟兄们留意一下,看看这附近有没有猎户留下的陷阱或者兽夹。”
黎加一愣:“军师,要那东西做什么?”
萧有和嘴角勾起抹冷冽的笑:“左宗棠不是喜欢设网吗?咱们也给他设一张。”
洞外的风雪更大了,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可雪洞深处,一点微弱的火光却在跳动着,如同绝境中不屈的希望。
萧有和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左季高,咱们的账,还没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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