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莱乌齐奥山顶的断矛残甲,也冲刷着小卢西乌斯背部狰狞的灼伤,每一次雨滴的撞击都像烧红的针尖刺入皮肉,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矗立在残破却依旧倔强的双头鹰战旗下,雨水顺着烧焦变形的肩甲蜿蜒流下,融入脚下泥泞的血泊。
目光沉郁地扫过尸骸枕藉的战场,每一处凝固的绝望都加重了他肩上的负担。
身旁,年轻的马尔库斯·波尔基乌斯·加图如同风雨中不屈的小白杨,浑身湿透,却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腰杆,双手死死扣住那根象征不屈意志的冰冷旗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为什么回来?”小卢西乌斯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穿透雨幕,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几乎被雨水浇熄的探询,“我让查立顿护送你离开这修罗场。难道……你见到了我的父亲?”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开少年为何重返死亡旋涡的答案。
小加图的脸颊在冰冷的雨水中泛起羞愧的红晕,他不敢直视小卢西乌斯,目光死死盯着脚下被血水染红的泥泞。
“我……没有见到卢库鲁斯·普雷斯坦阁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固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我……让查立顿去了。对不起,小卢西乌斯阁下。”
他猛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不是火焰,而是一种纯净到刺眼、近乎殉道者的信念之光,“我的道德……我的良知……它们像锁链一样捆住了我的双脚!我无法背对战场,背对正在流血的共和国!这是我的选择。我要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为共和国而战!纵使……结局是死亡!”
小卢西乌斯沉默了……
没有责备,没有赞许,只有下颌线在雨水冲刷下绷得更紧。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小加图倔强的头颅,投向山下那片被绝望和混乱吞噬的黑暗。
他理解这种选择,如同理解普布利乌斯·克拉苏那明知必死却义无反顾的冲锋。
为了某种高于生命的东西,人们可以化身扑火的飞蛾。只是,这飞蛾的代价……太过惨烈,惨烈到让胜利也蒙上灰尘。
莱乌齐奥山半山腰,泥泞如同贪婪的沼泽,混合着尚未冷却的鲜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与死亡气息。
吕山德带着他伤痕累累的角斗士兄弟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和破碎的尸体间跋涉,试图追上山顶那面指引方向的战旗。
突然,一个翻滚的身影裹挟着泥浆和破碎的猩红布片,如同被抛弃的破败玩偶,重重地撞在一块嶙峋的黑色岩石旁,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停了下来。
那抹刺眼的猩红!那破碎却依然能辨认出的甲胄轮廓……
“统帅?”
吕山德的心脏如同被巨锤狠狠击中,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粗暴地拨开那人脸上湿漉漉、沾满泥污的头发。
不是小卢西乌斯。
是普布利乌斯·克拉苏。那个疯子!
此时的普布利乌斯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死人,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后背和侧肋上,几支折断的箭杆如同恶毒的獠牙,狰狞地刺出甲胄的缝隙,伤口被冰冷的雨水反复冲刷,泡得发白、外翻,周围是大片触目惊心的焦黑色——那是火箭留下的死亡烙印。
左腿上的箭伤仍在缓慢地渗出暗红色的血,将身下的泥泞染得更深。他就像一具被战争巨轮无情碾过、又被随意丢弃的残骸。
斯巴达克斯……卡普亚的角斗士牢笼……卢卡尼亚平原上那一片片……望不到边的……十字架森林……
记忆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吕山德的灵魂。他仿佛又听到了铁锤敲击木楔的沉闷回响,听到了被钉死者在烈日炙烤下发出的、非人的、漫长而绝望的哀嚎。
他仿佛看到了马尔库斯·克拉苏那张冷酷如岩石的脸,看到了行刑台上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普布利乌斯·克拉苏——马尔库斯的长子!。
传言中,那个被父亲用鞭子和家族荣誉逼迫着,亲手将六个活生生的、曾与他一样渴望自由的角斗士兄弟……钉上十字架的少年。
六个!足足六个!
吕山德甚至能想象出少年颤抖的手,想象出他眼中可能闪过的恐惧和被迫扭曲的残忍!他的手上,同样浸透了起义者的鲜血,那是无法洗刷的原罪!
“宰了他!”
一个狂暴的声音在吕山德脑中炸响,如同地狱的号角。
“没错,就是现在,轻而易举!用你的剑,割开他的喉咙。为卡普亚的兄弟,为卢卡尼亚被钉死的亡魂,报仇!
还犹豫什么?这可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四周无人,雨水会抹去一切痕迹!让克拉苏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锵啷——”
西班牙式短剑带着刻骨的仇恨与冰冷的杀意,瞬间出鞘。森寒的剑光在昏暗的雨幕中一闪而逝,锋利的剑尖精准地悬停在普布利乌斯毫无知觉、苍白脆弱的咽喉之上。剑尖距离皮肤,不足一寸。
冰冷的雨水顺着冰冷的剑脊流淌,汇聚成珠,滴落在普布利乌斯冰冷的脸颊上,如同死神的亲吻。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有雨水敲打岩石、冲刷大地的哗哗声,如同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奏响的哀乐。
吕山德握剑的手,因极度的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目光扫过那些狰狞的伤口——后背的箭洞、肋侧的焦黑、腿上的贯穿……这个年轻人,作为马尔库斯·克拉苏质押给小卢西乌斯的“人质”,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后方大营,享受他贵族少爷的待遇。
但他没有!
他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第一次冲锋就受伤,却再次翻身上马,只为追寻英雄的脚步,现在这年轻人又倒在了冲锋的路上……从那么高的山顶滚落下来……这需要何等的……愚蠢?
不,是勇气!以及近乎自杀式的、纯粹的战士的忠诚!
各为其主……
一个微弱却顽固的声音,如同穿过厚重雨幕的一缕阳光,艰难地在吕山德狂暴的仇恨之海中挣扎。
钉死奴隶,是那个恶魔父亲的逼迫。他当时也只是个被恐惧和父权扭曲的孩子。
他现在和我一样,是小卢西乌斯阁下的战士……是勇敢的、忠诚的战士……我们站在同一面鹰旗之下。
今天,罗马人的血已经流成了河,还要让这仇恨的毒液继续污染共和国的土壤吗……
难道我要用我自己的手来扼杀忠诚,扼杀普布利乌斯的忠诚,也扼杀我自己的忠诚吗?
“呃啊——”
吕山德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悲鸣。
他眼中的血色疯狂翻涌,与那缕挣扎的光明激烈搏杀。战士的荣誉感、对此刻共同信念的珍视、对无休止复仇轮回的深深厌倦……最终,如同磐石般压倒了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旧日血仇!
“操他妈的命运!操他妈的过去!”
他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咒骂出声,这咒骂不是针对地上奄奄一息的普布利乌斯,而是针对自己无法摆脱的、如同刻在自己骨头上的痛苦记忆。
他猛地将短剑狠狠插回剑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决绝和如释重负的解脱。
“来人!”
吕山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把他小心抬起来……用担架。去找随军医生,请他用最好的药。他必须活下来,可不能让这个忠诚的家伙这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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