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的雨季来得又急又猛。
豆大的雨点砸在新筑的船坞顶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急促地敲打着木板。萧如薰站在坞边的高台上,望着泥泞的滩涂上忙碌的身影——几百个赤裸着上身的工匠正冒雨搬运木料,那些从缅甸中部山林里伐来的柚木,被雨水浸得油亮,在暮色中泛着深褐色的光。
“大人,这雨再下下去,船坞的地基怕是要泡软了。”水师参将陈麟裹着件蓑衣,手里拿着根竹杖,杖头还沾着泥。这位从福建水师调来的老将,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此刻正盯着船坞边缘渗出的水痕紧锁眉头。
萧如薰接过亲兵递来的油纸伞,伞面“嘭”地撑开,挡住了斜飘过来的雨丝:“地基是用三合土夯的,掺了糯米汁和石灰,泡三天也没事。倒是那些木料,得赶紧盖上油布,潮了就容易生虫。”
陈麟咧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油熏黄的牙:“大人放心,小的早让人备好了。您瞧那边——”他指向滩头堆成小山的木料,果然都盖着厚厚的油布,边缘还压着石头,“这些柚木是好东西,比咱们福建的杉木硬实,做船底不怕虫蛀,就是太重,拼龙骨的时候得用绞车。”
萧如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船坞中央躺着根长达十丈的柚木,两端用支架架起,十几个工匠正围着它用刨子打磨,木屑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了泥。那是这艘“巨舰”的龙骨,按照陈麟画的图纸,这艘船要比寻常福船大出三倍,能装下三十门佛郎机炮,光是船帆就得用五十匹麻布。
“荷兰人的船,多大?”萧如薰突然问。
陈麟的笑容淡了些:“去年在马六甲见过,他们的‘盖伦船’,长十二丈,宽三丈,船头架着八门重炮,船舷还有十几门侧炮。咱们的福船跟它比,就像水牛跟大象。”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上个月被扣的那三艘商船,就是被荷兰人的盖伦船追得没处跑,才乖乖停船的。”
萧如薰的手指在伞柄上慢慢摩挲。他想起三年前在云南时,第一次见到弗朗机炮时的震撼,那时他就知道,火器能改变战争的模样。如今到了南洋,才发现海上的较量,比陆地上更凶险——没有城墙可以依托,没有地形可以利用,全凭船坚炮利。
“咱们的船,什么时候能下水?”
“最快也得半年。”陈麟扳着手指算,“龙骨拼接要一个月,铺船板一个月,装炮位和桅杆又得一个月,最后还得试航。不过……”他望着雨幕中的工匠们,“这些缅甸人虽然没见过大船,但肯下力气,还有福建来的老木匠带着,说不定能快点。”
正说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缅甸工匠捧着块船板跑了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手里还比划着。陈麟身边的通事赶紧翻译:“他说这块木板上有个虫眼,问要不要换。”
陈麟接过船板,用指甲抠了抠那个米粒大的虫眼,眉头一皱:“换!告诉所有人,但凡有一点瑕疵的木料,全都挑出来当柴烧,谁要是敢糊弄,就把他扔到江里喂鳄鱼!”
缅甸工匠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抱着船板跑了。萧如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对陈麟说:“给这些工匠加口粮,每天多给一碗米。干得好的,再赏块盐巴。”
陈麟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大人说得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且他们家里的婆娘孩子,都等着这点粮呢。”
雨停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萧如薰躺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却毫无睡意。帐外传来海浪拍打滩涂的声音,混杂着远处工匠们的咳嗽声——连日淋雨,不少人都受了寒。他起身披上外衣,想出去看看,却被帐帘外的动静拦住了。
“谁?”
“大人,是小的。”是陈麟的声音,带着些犹豫,“有件事,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如薰掀开帐帘,只见陈麟手里拿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脸色在月光下有些发白。“什么事?”
陈麟把油布包递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块巴掌大的铁皮,上面用錾子刻着些奇怪的符号。“这是今天从荷兰人扣的商船上搜出来的,一个福建水手偷偷藏的,说是荷兰人的‘船牌’,有了这个,在马六甲就能通行无阻。”他指着那些符号,“通事说,这是荷兰文,意思是‘东印度公司所有’。”
萧如薰拿起铁皮,入手冰凉。他想起在缅甸王宫里见过的葡萄牙海图,上面也有类似的符号。这些远道而来的欧洲人,不仅带着枪炮,还带着他们的文字和旗帜,在南洋的海域上划下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个水手,还说什么了?”
“他说,荷兰人在巴达维亚建了个大城堡,里面屯着几十门炮,还有上百艘船。他们不光扣咱们的商船,连葡萄牙人的船也抢,说是南洋的海,以后得听他们的。”陈麟的声音有些发颤,“大人,咱们这点船,怕是……”
“怕什么?”萧如薰打断他,把铁皮扔回油布包,“他们能造船,咱们就不能?他们有炮,咱们的炮比他们多!”他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船坞,“半年后,等咱们的巨舰下水,就去马六甲逛逛,让那些荷兰人看看,大明的船,比他们的盖伦船更硬,炮更响!”
陈麟看着萧如薰眼里的光,突然觉得心里的那点胆怯消失了。他想起年轻时跟着俞大猷将军抗倭的日子,那时的船也不如倭寇的大,却凭着一股狠劲,把倭寇赶得屁滚尿流。
“大人说得对!”他挺直了腰板,“明天我就把福建来的老炮手都叫来,教他们怎么在摇晃的船上瞄准。等船造好了,保管让荷兰人尝尝厉害!”
天亮时,船坞里的景象变了样。
工匠们自发地分成了几队:一队打磨木料,一队拼接船板,还有一队在安装绞车——那是陈麟让人连夜赶制的,用两根粗木做支架,缠着结实的麻绳,能把几百斤重的木料吊起来。
萧如薰站在龙骨旁,看着陈麟指挥工匠们把一根粗壮的柚木搭在龙骨上,用铁钉钉牢。铁钉是用孟拱新炼的铁打的,比寻常铁钉粗了一倍,钉进木头里时,发出“砰砰”的闷响。
“这是船的肋骨,”陈麟拍着柚木说,“得一根一根拼上去,就像人的骨头一样,撑住整个船身。等拼完了,再铺上三层船板,刷上桐油,就算遇上台风也不怕。”
一个福建老木匠拿着墨斗,在木头上弹出笔直的线,嘴里念叨着:“左三右四,前高后低,这船要想稳,就得照着水脉走……”
萧如薰看着他们忙碌的样子,忽然觉得这船不仅是木头和铁的拼接,更是人心的凝聚——福建的水手、云南的工匠、缅甸的壮丁,原本素不相识的人,此刻都为了同一个目标忙碌着。
“陈将军,”他忽然说,“再建三个船坞。”
陈麟吓了一跳:“三个?大人,咱们现在的工匠和木料,顶多能供上这一个船坞……”
“木料不够,就去暹罗买;工匠不够,就从云南再调。”萧如薰望着远处的海面,那里有几艘渔船正在撒网,“南洋的海太大了,一艘船不够,十艘也不够。咱们要造一支船队,一支能从仰光开到马六甲,开到爪哇,开到所有有海的地方的船队。”
陈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仿佛看到了无数艘巨舰扬帆出海的景象,那些船上飘扬着大明的旗帜,炮口闪着寒光,把所有敢于挡路的船只都撞得粉碎。
“末将领命!”他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激动。
这时,一个亲兵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封信:“大人,云南送来的急报,说是泰昌帝……病重了。”
萧如薰接过信,手指有些发颤。他拆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加急送来的。信里说,泰昌帝连日咳嗽不止,已经卧床不起,朝堂上东林党和阉党又吵了起来,都想趁机拉拢在外的将领。
“知道了。”萧如薰把信纸捏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泥水里。他知道,京城的风浪,终究还是传到了南洋。但他看着眼前的船坞,看着正在成型的巨舰,突然觉得,不管京城如何变幻,这片海,他必须拿下。
“接着干活。”他对陈麟说,声音恢复了平静,“船造得越快,咱们的底气就越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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