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日寒,烈火烹灶。
一缕炊烟自城门口缓缓升起,独属于米粮的香气逐渐弥散而开。
香味勾人,但大锅里的场景,却委实令人有些失望。
稀少的米粒于热汤中翻涌,每一粒的滚动都几乎清晰可见。
余幼嘉沾了一点粥汤入嘴品尝,温吞青年见此便道:
“我们商队还有不少粮草,若是余县令想要救济百姓,我愿意相助一臂之力。”
封城,肥土,只有女子当家......
这一些连在一起,已经让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
崇安的境遇只怕不好,不过余县令既然有仁善之心,又能与他不谋而合,他自当也是愿意鼎力相助。
温吞青年说着,便要反身回去让人取粮草,可万万没想到,余幼嘉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是径直又一次嘱咐身旁的妇人道:
“还是稠,再加一勺水。”
妇人不疑有他,立马照做。
而余幼嘉则是解下了腰间的袋子,将内里细心收集干树皮,枯草,以及一些有些像是砂石的粉末都加入了锅中。
温吞青年脸上万年不变的笑颜这回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开口制止道:
“余县令,我知崇安境遇不好,许是缺衣少食,可却也不能如此对待流民。”
“我已说过商队有粮食,可以用我们的粮食,你又何必......”
何必加这些树皮枯草呢?
需得知道,各朝各代的王朝之祸,多起于百姓饥寒。
上位者奢靡,挥霍,百姓疾苦,若再有天灾人祸,赈灾银钱发不到百姓口中,必定会生二念。
正因为如此,赈灾救祸,便更不能束手束脚。
前朝曾有明君,忧心于民,担心拨款无法到流民口中,便提出赈灾救难时,令人监察,以筷子立粥,筷子倒,则贪官倒,筷子不倒,则王朝不倒。
流民们好不容易流亡至崇安,只给他们吃这些,只怕是......
当然,这话他也是没能说完的。
因为余幼嘉抬头,上下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中,夹杂着戏谑,嘲弄,甚至有他甚至分辨不出的什么。
余幼嘉收回眼神,一边往粥里面加东西,一边状若随意的问道:
“朱世子读过很多书?”
难得被如此称呼的朱焽一顿,仍是好脾气的点了点头。
余幼嘉又道:
“想必书上教你,赈灾需以筷立粥,方才叫有良心?”
朱焽便又是好性的颔首。
余幼嘉毫不吝啬自己的一声嗤笑,又道:
“那我今日便教你另一件事——
如何分辨赈灾和救世,又如何只救下该救的人。”
这话有些莫名,朱焽一时没能听懂。
但,他很快便明白了。
又小半个时辰之后,天际卷起一点烟尘,旋即便是密密麻麻佝偻的黑点。
沉默的人群穿越泥泞土路,如破絮般蠕动而来。
草鞋磨穿,裹脚布渗着暗红,佝偻老妪背着空瘪行囊,干瘦婴孩在妇人背上无声无息的睁着双目,眼中那一抹浑浊的惨白直直刺向铅灰穹顶,倒映出三字警示之音——
苦。
苦。
苦。
余幼嘉早已做足准备,用竹筒中的粮食熬好稀粥,又极快将竹子劈成约摸只有一臂长的竹条,一端削尖,另一端插在城门周围,便成了一道屏障。
而稀粥,则是摆在屏障之外,数口大锅一字列开,锅旁又有碗勺若干,虽不留人,却仍可随意取用。
流民们被热食的香味所吸引,如潮水一般涌到大锅边,旋即,便看到了一派浑浊,并有树皮枯草若干,似乎还有一些泥土的热粥。
朱焽本以为会见到流民们愤慨,绝望......旋即因为这些吃食无法真正果脯而暴动。
但,没有。
流民们争先恐后的抢夺锅中那些看起来便十分‘寒酸’的食物,抢的几乎要头破血流。
他们品味着难得的食物,热粥入口,便又有滚烫的热泪从眼里流出。
呜咽,痛苦,盘旋于这片大地之上。
余幼嘉听着哭泣,静静等待了片刻,方才朝着城门上喊道:
“立春,看清楚了吗?”
城墙上立马有一道娇俏的声音回道:
“看清楚了!”
余幼嘉兀自点了点头,方才隔着竹刺阵,冲着那群刚刚吃饱了一些的流民干脆利落喊道:
“各位,你们可好了——我是崇安县令!”
“崇安可以接收流民,我愿给你们每人各自一小袋春种,一袋粟米,两亩城外的田地,夏秋各一身葛衣,你们若是愿意留在崇安耕种,便穿过我在竹刺阵中留下的一条一人宽的小道,来我这里领东西,我会派人给你们划分田地。”
“若是不愿意,你们已经混了个水饱,便就此离开崇安,我也不会派兵追杀你们,如何?!”
因着性子干脆,余幼嘉本也不准备多喊,这几声便是已经舍出了最大的力气。
这几句盘旋在崇安城前,瓮瓮而响,宛若雷鸣,甚至令人有了天旋地转的错觉——
毕竟,这世道,女子怎么可能是县令呢?
又怎么会有县令如此好心呢?
留下流民,安置耕种,还给春种,甚至还顾虑到了暂时没有收成,还愿意给一袋粟米,两身衣物......
这天下,难道真有这种好事吗?!
流民们似乎在议论,又似乎在不可置信。
但最终,一路的奔波流亡,到底是压垮了所有流民的神智。
他们能被驱赶到此,已是只留下半条命,纵使是被骗,还能骗什么呢?
无非就是这仅剩下的半条命而已!
大不了,就舍出半条命去,还不行吗?
走不动......
当真是,走不动.......
此地,这宛如泔水一般的米汤,已经是他们在这一路上,吃过最好的东西......
除此之外,不是被其他城池驱赶,便是被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
总归,也不会比在外面更差,若是死在崇安,好歹也能算是吃过一顿囫囵饱的热粥了呢!
终于,有个胆子大的人打了先锋,余幼嘉也不含糊,在那个佝偻老妇到她面前后,吩咐人将东西一一分派给老妇。
而老妇一直到东西入手,粟米又摆在脚边,却还是有些没有回过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哭,她只是哭,仅此而已。
这哭声,沙哑,撕裂,犹如已经埋于地下多年的蝉,终于发出了第一声蝉鸣。
所有人都在可惜,蝉鸣之后,只能活一夏。
可鲜少有人知道,这一声之后,她们,终于是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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