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压檐,雨帘斜织。
檐下之人静立于飞檐投下的灰影里,雨珠顺檐角连缀成线,碎在他鞋前青石上,溅起细密雾霭。
忽有冷风卷雨拂过,微湿的广袖微荡,晕开一片寒凉之意。
“谢先生......”
朱焽只觉自己淋雨都没这般难受,一时有些不忍,迎出门去,唤道:
“您怎么忽然过来了?外头风大雨大,先生快快进屋避雨罢?”
那道沉吟的身影被惊扰,徐徐转身,睫羽微颤,抖落一滴悬垂的水珠。
水痕沿颊边滑下,没入喉间那抹白纱,如同夜露悄坠深潭,越发衬的来者年少清雅,姿容昳丽......
余幼嘉别过眼去,没有再看。
她已是许久不曾见他,本以为他会如上次一般,质问于她,生恨于她。
可偏偏......
什么都没有。
朱焽出门相迎,清癯青年便也好似旧友一般,眉眼含笑同他寒暄:
“昨日说好今日探讨古籍,我见你过了时辰来没来,便猜你许是因大雨,而去田间奔忙。”
“学不可懈怠,我想着单独跑一趟,将古籍带来给你,没想到走至门前,听到内里有对谈,不敢叨扰便停在檐下......你这是,有客?”
‘有客’二字自清癯青年舌尖缓缓而出,轻之又轻,化入天地几不可闻。
直到此时,朱焽才看到先生的怀中仔细抱了一卷书册,面上顿时羞愧难掩,慌忙将人引进门,又给清癯青年介绍道:
“先生料事如神,确实是去了趟田地,所以稍晚了些......容我托大,为先生推介,这位是新走马上任的余县令,二位同居崇安,想来或许见过?”
......何止是见过。
余幼嘉端着茶水缓慢啜饮,没有应声,清癯青年仿佛是才看到她一般,垂首问安道:
“......余县令。”
他这副温顺的模样似乎与从前相同,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余幼嘉说不上来何处古怪,也吃不准他如今是不是同朱焽当真成了好友,一时便没有应声,只是又品了一口茶水,没有让出主位。
朱焽见此颇为诧异,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余幼嘉之前劝告他需要以礼相待,如今她自己却没有遵守。
不过只有一瞬,他便为清癯青年引了另一个位置,解围道:
“先生请坐此处,此地背风,恰巧暖暖衣袖。”
清癯青年微微含笑,似并不放在心上,他落座于本属朱焽的位置后,方才取出怀中几本古籍,徐徐翻册后交给朱焽:
“除却昨日说的《八政》,我见你实在喜爱农耕,便自作主张多添了一本《农商通论》,一本《桑弘氏经典》。”
“只是我本身并不擅民生,除却《八政》之外,另外两本都无批注,只怕得劳你自己品读研学,我帮不上什么。”
朱焽手捧几本古籍,轻轻抚摸册上那些古朴玄妙的字符,一时间感慨颇深:
“先生宽厚,不嫌弃我资质愚钝,为我寻觅古籍,又怎么能说帮不上我。”
“我只怕自己难以参透,会辜负先生好意......”
同样宽厚的清癯青年微微含笑:
“尽力便可,不必说这样见外的话......”
“对了,怎么不见朱二公子?”
两人攀谈投机,朱焽毫不犹豫将刚刚同余幼嘉说过的言语又说了一遍,清癯青年便将视线落在了案几上散落的几张图纸之上:
“......想来说的便是这些?”
朱焽连忙颔首,未等余幼嘉将一直捏在手中的那张最完善的图纸放下,清癯青年已经挪动半膝,俯身凑近了些许......
......香。
时隔许久,余幼嘉终于又轻嗅到那一段药香......
或者说,幽香。
那是一道凝着被春雨浸透,绿茶叶脉的清气,底下似还藏着一缕文火慢煎的微甘药香。
那点甘意被体温烘得若有似无,如同他垂眸时刻意放软的呼吸。
他似乎在看那些图纸,又似乎,只是在看余幼嘉捏着图纸的手指......
每一眼,每一呼吸,甚至连鬓边不慎垂落的发丝,都是恰到好处的惹人怜惜。
媚上逢迎,曲意讨好......
那一瞬,余幼嘉终于确信,寄奴刚刚不可能没有看到自己。
毕竟,这种感觉,未免也太过熟悉。
余幼嘉将手中那张薄薄的图纸随手扔在案几之上,清癯青年的眼睫稍稍颤动一瞬,却又不甘心收回已经挪出半步的膝跪。
朱焽对这种古怪若有所觉,可又不知细则,只得连忙将古籍放好,又捡起险些要飘落于地的图纸,双手奉于清癯青年面前,自顾自替余幼嘉开脱道:
“先生可至此细看,若是有兴致,等我家阿弟回家,我让他临摹一份,送去给您。”
清癯青年唇边仍有笑意,只是这回却没有立即应允。
他的眼睫只虚虚垂着,不知落在何处。
外头的春雨仍是淅淅沥沥,朱焽不明所以,看一眼神态懒散,姿态轻慢的余幼嘉,眼见她正在干嚼茶水中的碎茶叶,又有些不好意思,便准备再度烧水沏茶。
可仅是如此小的一个动作,他也没能如愿。
“我来罢。”
清癯青年出声,极慢,极缓,似乎又极...艰难的让出了余幼嘉身侧位置,顺势欲要接过他的茶壶。
他仍在笑,神情纯善无辜,微微泛起湿气的鬓发散落在耳侧,竟像只茫然可怜的垂耳兔。
只是,这只兔子眯眼笑着的时候,总令人难以窥见他的眸色:
“我天生粗笨,不比朱世子灵巧通透,只是幸亏还有些自知之明,你们刚刚聊的这图纸想来是城中大事,我又怎好打搅你们聊天的雅兴.......”
“不如这样,你们继续聊聊,我来做这些沏茶洒扫的活计,也好让我躲雨时侥幸多听一耳朵。”
不知是不是余幼嘉的幻觉,听完这番话后,有那么一瞬,她似乎觉得杯盏中的茶突然浓厚了许多。
可分明细细品去,却无不同,当真也奇怪的厉害。
朱焽脾性温和,眼见先生冒雨送古籍,又哪里愿意让先生做这些杂事,登时起身,将手中的铜壶拎的远远的。
他的脾性素来宽稳,难得有如此一惊一乍的时候,拎着铜壶离开的身影笨拙狼狈,竟有几分田间地头里大水牛的憨厚气:
“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尊老爱幼,礼贤师长,又为德之首作。”
“先生来我家中做客,我又怎好叫如您一般让人尊敬的长辈动手亲自沏茶......”
清癯青年同朱焽一同起身的动作一顿,忍住想要扭头看主位之人的冲动,笑道:
“.......何必以长辈称呼我,我只比你大了两岁,可还算不得老呢。”
朱焽连连摆手,真诚道:
“不可,不可,莫说是长两岁,就算是只长两月,两天,那也是长,永远算作是长辈。”
朱焽的言语落地有声,余幼嘉本在默默吐着嘴中的碎茶,闻言实在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寄奴。
寄奴仍然在笑,只是这回,她看的清楚——
这笑容仿佛焊死在了脸上一般,毫无波动......
那抹带笑的唇角,好像,是画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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