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的汴梁七月,正是暑气渐收,梧桐初黄的时节。
金明池畔的蝉鸣犹在,宫阙琼林的飞檐斗拱却似乎沾染了几分不同于往年的凝重。
随着燕云归复、西北大捷的喜报频传,往日惊惶无措的朝野上下,终于能喘一口气。
市井瓦舍间的喧嚣渐复,樊楼酒旗高挑,只是那欢笑声底下,总还藏着几分对烽火再燃的隐忧。
大梁门外,那处闹中取静的二进小院,门楣朴实无华。
院墙的藤萝愈发葳莸,在初秋的风里沙沙作响。
这里的主人,签书枢密院事陈太初,眼下却深陷于另一种“兵戎”之中。
枢密院签书房那堆积如山的边报、粮秣清单、边陲诸路的奏请、朝中衮衮诸公各怀心思的拜帖……几乎成了他每日睁眼就要应对的重峦叠嶂。
比之在沧州督造海船、跨海踏波寻访奇石的潇洒,亦或是拒马河边挥斥方遒、汴梁宫前一鞭慑胡的凛冽,这案牍劳形,更让这骨子里带着三分疏旷的穿越客深感疲惫。
好在,家成了唯一的慰藉。
琉球岛主染墨已于三月返回南方坐镇经营。
如今这座略显局促的二进院子,便是陈太初在汴梁城的锚地。
妻子赵明玉带着一双小儿女从琉球归来,让这原本清冷的院落顿时有了生气。
稚子的嬉笑声穿堂过户,压过了院墙外隐约的市声。
小厮婢女是新购置的,虽不如江南买办府里的伶俐,却也规矩。
那位从濮阳老家被父亲陈守拙硬塞过来的老厨子,灶上功夫或许比不上樊楼的名厨,却能日日端上几道熟悉的家常:一碗浓白的羊肉汤饼,或是点缀着黄豆、咸香扑鼻的濮阳焖子。
最醒目的,依旧是府内那十余名沉默如铁塔的努比亚黑奴卫队,他们散落在庭院角落、拱门之下,黝黑的肌肤在秋阳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锐利的目光时刻扫视着这方寸之地,无声提醒着主人如今地位带来的危险与防备。
更多的黑奴已安置在京郊买下的庄园里,那里正成为一处秘密的营地。
管家出自太子妃的陪房赵家,规矩虽严,却少了老家人陈安的那份亲近——陈安已受荫补为军器监提点官,虽仍在枢密院属衙办差,却再不能如从前般宿在府中听唤了。
这晚,暮鼓方过,华灯初上。院内静僻的小花厅,一张朴素的榆木八仙桌摆开。
家常菜肴热腾腾地摆满了一桌:汴梁口味的酥骨鱼、玉灌肺,佐以油泼辣子、芫荽点缀的濮阳大炖菜,更有那老厨子看家本事——炖得骨酥肉烂、汤汁如奶的羊肉白菜粉条锅子。
桌旁坐了三人。
主人陈太初脱去了威严的紫袍官服,着一身月白的细棉直裰,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惫色在氤氲的热气与温暖的灯火下,似乎化开了几分。
主客正是刚从雁门关卸甲归京不久的老帅种师道,由长子、秘书丞种彦崇侍奉在侧。
老种须发皆白,那纵横河朔、威震西陲的锋锐棱角被岁月磨平了不少,唯有一双眸子,依旧鹰隼般锐利,透着洞穿世情的精光。
种彦崇则如青松挺立,颇有几分老帅当年的英气,只是官袍在身,多了些文官的持重。
“元晦兄这府邸清净,这厨子的手艺也着实熨帖!”老种拿起竹筷,夹起一箸酥烂入味的羊肉,眼中露出几分感怀,“倒比樊楼那花团锦簇的席面,更合我这老卒的脾胃!比在雁门关喝风灌沙子强多了!”
陈太初笑着为老种斟满一杯温过的玉冰烧:“老将军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如今回京颐养天年,本就该享享清福,再不必受那塞外苦寒。只是……这汴梁城里,怕也是难得清净啊!”他意有所指地摇摇头。
三人举杯小酌,桌上聊些西北风土人情,岳武穆在灵州城外如何按兵不动、筑炮扬威的趣闻。
酒过三巡,暖意渐生,老种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几分,但那锐利的目光却渐渐凝聚起来。
他放下酒杯,筷尖在碗沿轻轻一顿。
“元晦,”老帅的声音低沉下去,锐目直刺陈太初,“你、鹏举,这一仗打得真痛快!尽复横山河南地,兵压灵州……老夫戍边数十年,也曾力挫党项,却从未见过我军威势如斯!金贼凶焰亦被你打得抬不起头!”
他话锋陡然一厉,如同冰层乍破,露出底下翻腾的激流:
“然,战机稍纵即逝!鹏举兵屯西平府下,占尽上风!我西军诸部皆请战!河北锐卒士气正盛!为何不一鼓作气,趁这西贼丧胆,诸部惊疑未定之时,渡过黄河天险,直捣兴庆府,复我河西故土,犁庭扫穴,一劳永逸?!”
老种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一双老眼紧紧盯着陈太初,那沉甸甸的期许,如同千钧重担:“如此,方能将我大宋百年来西北之苦楚,彻底洗刷干净啊!当年童贯那阉竖怂恿先帝收燕云,尚且功亏一篑,落下无穷后患!如今,有此良机,元晦,你——岂可犹豫?!”
花厅内的空气骤然凝重。
灯火映在老帅激动而涨红的脸上,皱纹似乎都燃烧起来。
种彦崇也搁下了筷子,目光在父亲和陈太初之间游移。
陈太初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并未因这几乎是指责的诘问而露怒容。
他拿起酒杯,将杯中残酒慢慢饮尽,似乎斟酌着每一个字眼。
“老将军拳拳之心,太初感佩肺腑。”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重,“鹏举兵临灵州而不强攻,非是畏葸不前,亦非太初掣肘……这,其实正是枢密院下的军令。”
种师道眼中精光爆射,充满了惊疑与不解,几乎要拍案而起!
陈太初抬手,做了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稍安勿躁”的手势。
“老将军,鹏举手中的利器,震龙城下碎了鉄鹞子,卓啰城外砸塌了厚墙。
这燧火之威,确可破城灭国。”他目光扫过老帅饱经风霜的面孔,“但,灭国之后呢?”
花厅里只剩炭火在铜盆里低微的噼啪声。
“西夏立国近二百年,党项八部盘根错节,杂处河套、河西、漠北。
其民悍勇,兼有沙陀、吐蕃、回鹘旧部,其地贫瘠苦寒,难以速化!”陈太初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若逼急了,兴庆府那位李乾顺(夏崇宗)未必不会振臂一呼,穷尽塞外诸蕃之力,做困兽之斗!老将军久镇雁门,当知草原之兵败如山倒易,彻底抚平万里疆场何其难!与其倾我大宋数载休养之力,陷入河西广漠、与困兽缠斗的死局,耗得国库枯竭,民力疲惫……值此金虎视于北、高丽朴氏窥于东、海上群夷未靖之际——”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出鞘之刃:“不如暂缓兵锋,用这三万雄兵、数百铁炮做刀,悬在其贺兰山头!让那十五万惶惶惊弓之鸟,日夜在炮口下猜测我等何时动手。再遣使入其兴庆府,陈明利害,逼其割让河南地至黄河为界;纳质子入汴梁为质;岁岁奉上我朝所需之盐铁马匹;称臣,易其国主尊号!”
陈太初的指尖在八仙桌边缘轻轻划了一道线,仿佛在划出一条无形的疆界。
“钝刀子割肉,温水煮蛙,步步蚕食!打掉其脊梁骨,比直接砍掉头颅,更能根除后患!眼下当务之急,是让咱那位官家,缓过神来,把心放在肚子里。”
他语带一丝无奈却不容置疑的冷峻,“待到国富兵强,河套水草丰茂尽为我马场,河西商路尽为我所控,再行收网,岂不事半功倍?灭国,非惟血勇,亦在庙算!”
一番话,如同浸透冰与火的战报,砸在老种的心间。
老帅捏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鹰隼般的眸子里有热血上涌的潮红,有对灭国良机擦肩而过的强烈不甘,更有对眼前这位年轻权臣所思所谋之宏大深远的震惊!
那“钝刀子割肉”、“温水煮蛙”的词句,冰冷地剖析着国家战略,竟带着一种残酷的理性和长远布局的深邃。
花厅内一时间只闻老种粗重的喘息,还有窗外秋虫的断续悲鸣。
那盆架在炉上咕嘟翻滚的羊肉锅子,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种师道陡然复杂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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