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寒气,吹在脸上,有点刮,但也带着一股子新鲜味儿。
桑知漪站在公主府那片刚冒出点嫩黄芽尖的草地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就飘向了马厩那边。
耳朵里全是隐隐约约的马嘶声,还有蹄子不耐烦刨着地面的“得得”声,挠得她心里头也跟有小爪子轻轻挠似的。
多久没好好骑一次马了?她自个儿都算不清。
自从公主殿下……她悄悄吸了口气,把那点不合时宜的蠢蠢欲动压下去,目光小心翼翼地挪向旁边亭子里坐着的人。
临川公主楚澜曦,就歪在铺了厚厚软垫的藤榻上。
身上裹着件银狐毛滚边的烟霞色斗篷,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没什么血色。
阳光挺暖和的,透过新抽芽的紫藤花架,斑斑点点的洒下来,正好落在她膝头摊开的一卷书上。
可她眼睛没看书,就那么空茫茫地、没什么焦点地望着远处马厩的方向,好像也在听那些马儿躁动的声音。
桑知漪的心,轻轻揪了一下。她挪着步子走过去,在离藤榻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放得又轻又软,生怕惊扰了什么:“殿下,这日头暖融融的,外头草也绿了点儿,看着真叫人心里舒坦。”
楚澜曦的眼睫颤了颤,慢悠悠地转过来,目光落在桑知漪身上。那眼神有点深,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看不真切里面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嘴角才极慢地向上弯了一点点,是个很淡很淡的笑模样。
“舒坦?”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也像这初春的风,没什么力道,“是啊,是挺舒坦的。”说着,她又把头转向马厩,目光像是黏在了那排结实的木棚子上,“听这动静……是烈风又在尥蹶子了吧?这家伙,还是那么不老实,一刻也闲不住。”
烈风。
桑知漪心里咯噔一下。那是殿下从前最心爱的一匹大宛马,通体漆黑,四蹄雪白,性子烈得跟火炭似的,也就殿下能稳稳地降住它。
自从殿下病了,烈风就再也没出过马厩,脾气是越来越暴了。
“嗯,”桑知漪低低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感觉喉咙有点发干,试探着,声音更轻了,“殿下……您看这天气这么好,风也不大……我瞧着烈风他们圈了这么久,也怪憋闷的……”
后面的话,她有点说不下去了。让殿下的爱马出去撒个欢?这要求提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傻气。殿下自己都不能……
楚澜曦没立刻说话。
她只是看着桑知漪,那层薄雾似的眼神似乎散开了一点点,她忽然抬起手,指尖没什么力气地指了指桑知漪身上那件便于骑射的窄袖胡服。
“想去?”她问,声音依旧很轻,却像小石子儿投进了桑知漪的心湖。
桑知漪猛地抬头,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着的火苗:“想!我……我好久没……”话说到一半,看到公主苍白的脸,那点火苗又弱了下去,赶紧找补,“我就是想着,让烈风它们出去跑跑,透透气也好,省得在棚里憋坏了性子。”
楚澜曦看着她那副明明想得要命又拼命克制的样子,唇边那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似乎深了那么一丝丝。
“想去,那就去呀。”她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点纵容,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你这一身利落劲儿,不去跑两圈,白瞎了。”
桑知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您……您准了?”
“嗯。”楚澜曦微微颔首,目光又飘向马厩,带着点悠远的意味,“去吧。也替本宫看看外头的风。”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像是自言自语,“替本宫跑一跑。”
最后那几个字,轻得像叹息,落在桑知漪耳朵里,却沉甸甸的。
她鼻子莫名有点发酸,赶紧低下头,响亮地应了一声:“哎!我遵命!”
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转身就像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脚步轻快地朝马厩冲去。
楚澜曦看着那个瞬间充满了活力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膝头的书卷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纸张。
外面阳光正好,马嘶声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与她隔绝的热闹。
……
城郊皇家马场,地方大得一眼望不到边。
新草刚冒头,远远看去像铺了一层薄薄的绿绒毯,空气里那股子青草混着泥土的味儿,比公主府里浓烈多了,吸一口都觉得心肺都洗了一遍。
桑知漪一身火红的骑装,像团跳跃的火焰。
她骑着一匹通体枣红、神骏异常的骏马,正是公主提过的“烈风”。这家伙果然名不虚传,在厩里憋久了,这会儿撒开了蹄子,跑得那叫一个疯。
桑知漪整个人伏低在马背上,感受着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吹得头发都向后飞起,心脏随着烈风强劲有力的奔腾节奏怦怦直跳,一股久违的快意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
她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马场上回荡。
后面跟着的几个公主府侍卫,骑着马紧赶慢赶,看着前面那一人一马越来越小的影子,都暗暗叫苦。
这桑姑娘,平时在殿下身边看着温温柔柔的,一上了马背,怎么比烈风还野!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从侧前方传来,还夹杂着放肆的笑闹和吆喝。桑知漪正跑得兴起,闻声勒了勒缰绳,烈风不满地喷了个响鼻,速度慢了下来。
她抬眼望去,只见七八个衣着华丽、一看就是世家纨绔子弟模样的青年,骑着高头大马,正朝着她这个方向狂奔过来。
领头的是个穿宝蓝锦袍的,油头粉面,眼神轻浮,一边策马一边还回头跟同伴嬉笑打闹,手里扬着马鞭,根本没看路。
“让开!前面的!快让开!”那群人看到桑知漪和她身后的侍卫,非但没减速,反而有人嚣张地大喊起来。
桑知漪眉头一皱,正要控马避让到一边。谁知那领头的蓝袍青年,大概是回头跟人说话分了神,眼看就要撞上桑知漪的马头!
他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那匹看着漂亮实则没怎么调教好的白马受了惊,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竟不受控制地朝着烈风狠狠撞了过来!
变故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嘶——!”烈风何等暴烈的性子,岂容别的马冲撞?它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巨大的头颅愤怒地一甩,强壮有力的前蹄带着风声就朝那匹受惊的白马蹬踏过去!
“啊——!”蓝袍青年魂飞魄散,尖叫着从马背上被甩飞了出去,像个破麻袋一样,“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刚冒芽的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啃了一嘴的草泥。
他那匹闯祸的白马也被烈风蹬得趔趄着歪倒,嘶鸣不已。
“王公子!”后面那群纨绔子弟吓傻了,慌忙勒住马,乱哄哄地下马去扶人。
桑知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撞惊得心跳漏了一拍,但她骑术极佳,反应更快,双腿死死夹住马腹,腰身发力,硬是在烈风暴怒扬蹄的瞬间稳住了身形,只是身体剧烈地晃了晃。
她脸色一沉,勒紧缰绳,控制住暴躁得还想冲上去踩两脚的烈风。
“混账东西!”那被摔得七荤八素、浑身沾满草屑泥巴的王公子被同伴七手八脚扶起来,一张还算俊俏的脸疼得扭曲,指着桑知漪就破口大骂,“哪来的贱婢!竟敢惊了本公子的马!伤着本公子,你十条命也赔不起!给我把她拿下!”
他气急败坏,只想把丢脸和疼痛的火气全撒在这个看起来好欺负的骑装女子身上。
他身边那几个狐朋狗友一看主子发话,又见桑知漪只带了几个侍卫,立刻气势汹汹地就要上前围堵。
公主府的侍卫们脸色铁青,唰地一下全拔出了腰间佩刀,寒光闪闪,瞬间挡在桑知漪马前。
领头那个侍卫头领眼神冷得像冰,盯着那群不知死活的纨绔,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地上:“放肆!临川公主府的人,你们也敢动?”
“临……临川公主府?”那王公子和他那群狗腿子嚣张的气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僵住,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王公子更是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临川公主!那位陛下最疼爱的妹妹!听说前些日子还病得厉害,陛下震怒,发落了好些伺候不周的人。
他们刚才居然想动公主府的人?还骂人家是贱婢?
冷汗“唰”地就下来了。王公子哪还顾得上身上的疼,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人,连滚带爬地往前蹭了两步,也顾不上满身的泥,对着马背上的桑知漪就作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姑……姑娘恕罪!小……小王有眼无珠!冲撞了姑娘!惊了姑娘的宝马!都是小王的错!姑娘大人大量!求姑娘千万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他吓得语无伦次,生怕眼前这女子回去在公主面前提一嘴,那他王家可就大祸临头了。
桑知漪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刚才还趾高气扬此刻却抖如筛糠的王公子,还有他那群噤若寒蝉的同伴。
烈风还在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喷出的热气拂过她的脸颊。她心里那点因纵马而起的畅快,早被这场闹剧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股说不出的厌烦和一点冰冷的后怕。
刚才若是她骑术稍差,或是烈风性子稍软,被撞下马甚至踩踏的就是她自己了。
她没再看地上那摊烂泥似的王公子,目光冷冷地扫过那群噤若寒蝉的纨绔,最后落在侍卫头领身上,“公主府的人,行事自有法度。今日之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你们,”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理会那群吓得魂飞魄散的人,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回府。”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烈风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低落,不再闹腾,顺从地迈开步子。
公主府的侍卫们收起刀,冷冷地瞥了那群人一眼,护卫着桑知漪,踏上了归程。
留下王公子一伙人瘫软在地,看着那团远去的红色火焰,只觉得初春的风,冷得刺骨。
……
马蹄声嘚嘚地敲在青石板路上,比来时沉重了许多。桑知漪一路沉默着,刚才马场上的惊险和那群纨绔的嘴脸,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搅得她心绪不宁。
烈风似乎也察觉了她的低落,步伐都稳了不少。
刚踏进公主府那清幽宁静的内院,绕过一片开得正盛的桃花林,桑知漪一眼就看见了楚澜曦。
她没有在亭子里,而是靠在一张放在廊下的软椅上。身上还是那件烟霞色的斗篷,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朵飘落在衣襟上的桃花瓣。
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可她的脸色在光影里显得愈发苍白透明,没什么生气。
听到马蹄声,她才慢慢转过头来。
目光先是落在桑知漪身上,看到她完好无损,似乎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随即,她的视线便黏在了桑知漪身后的烈风身上。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怀念,有温柔,有深不见底的悲伤,还有一丝渴望。
烈风也看到了旧主,它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大大的马眼望着楚澜曦,蹄子轻轻刨着地面,想往前凑。
“殿下……”桑知漪心头一酸,赶紧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楚澜曦身边。
楚澜曦像是没听见她的呼唤,她的全部心神都在那匹高大神骏的黑马身上。
她扶着软椅的扶手,有些吃力地想要站起来。旁边的侍女连忙上前搀扶。
她挣开了侍女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坚定,朝着烈风走去。烈风也温顺地低下头。
终于,她走到了烈风面前。
抬起那只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微微颤抖着,轻轻地抚上了烈风油光水滑的脖颈。
烈风舒服地打了个响鼻,温热的鼻息喷在楚澜曦冰凉的手背上。
楚澜曦的手停在那里,低着头,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桑知漪站在她侧后方,只能看到她瘦削的肩头,在初春微凉的风里,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桃花林,花瓣簌簌飘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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