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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聪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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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田业吵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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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七年,仲夏,六月十四日。

南桂城的天空,被一层厚厚的、铅灰色的云絮严密地笼罩着,阳光穿透这层厚重的帷幔,失去了往日的锐利与金黄,只余下一种闷热、粘稠、令人窒息的苍白光晕,均匀地泼洒在城池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瓦当之上。辰时将尽,巳时初临,气温已如滚水般攀升至令人难耐的三十度有余。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着火炭,滚烫的气息灼烧着鼻腔与喉咙。城墙上,青灰色的条石被烘烤得烫手,指尖触碰上去,瞬间便能烙下一个微红的印记;旗帜无力地垂挂在旗杆上,纹丝不动,连一丝象征性的挣扎都欠奉;城墙下的护城河水滞缓如油,蒸腾起浑浊的水汽,混合着泥土、腐殖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弥漫在整座城池上空。整个南桂城,仿佛被投入了一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蒸笼之中,万物都在高温的淫威下蔫头耷脑,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透着一种濒死的挣扎。

此刻,南桂城不算宽阔的城垣之上,两道身影正隔着数步之遥,相对而立。他们的衣着虽非顶级的绫罗绸缎,却也是用料讲究、剪裁合体的锦缎常服,显出主人不凡的身份。左侧稍高些的,是葡萄氏-寒春的胞妹,代表家族林香分支的林香小姐。她的容颜清丽,眉眼间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温婉,但此刻这温婉被一层薄薄的愠怒覆盖着,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她身旁站着一位沉默寡言的青年,赵柳,他是林香小姐的贴身护卫兼助手,身形挺拔如松,面色沉静似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仿佛任何细微的异动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右侧,则是代表葡萄氏家族寒春分支的姐姐,寒春小姐。她气质更为清冷沉稳,那份冷静如同炎夏中的一缕罕见凉风,让她在闷热中显得格外从容。她身边侍立着的是耀华兴,一位同样精干、忠诚的随从,眼神内敛而专注。

他们对面,则是这场无声对峙的两位主角:田训与三公子运费业。

田训,顾名思义,一张国字脸上浓眉紧锁,眼神中燃烧着近乎固执的责任之火。他身材敦实,此刻正杵在南桂城面向官道的垛口前,身上的薄甲在高温下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古铜色的额角、鬓边滚落,砸在滚烫的城砖上,瞬间化作一小缕白烟。他那双大手紧紧握着腰间的佩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随时准备拔刀出鞘,斩断一切来犯之敌。然而,他的敌人此刻并非想象中的千军万马,而是这无孔不入、令人抓狂的酷热。

“呼…呼…”田训猛地挥手抹掉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难以抑制的烦躁,“这鬼天气!守着这南桂城,简直是要人命!热煞我也!这城墙都快晒化了!”他的抱怨如同实质的热浪,一阵阵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衫,紧贴着皮肤,勾勒出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也暴露了他此刻极度的不适与焦灼。他时不时伸长脖子,望向远方官道的尽头,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那蒸腾的热浪,搜寻任何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这份警觉,在旁人看来,近乎偏执。

与田训的焦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旁不远处的三公子运费业。这位公子哥儿,身材略显圆润,面皮白净,天生一副养尊处优、万事不愁的模样。此刻,他正以一种极为闲适的姿态,斜倚在城墙内侧一处相对阴凉的角落里。他身下铺着一张干净柔软的凉席,旁边的小几上,琳琅满目地摆放着令人垂涎欲滴的吃食:晶莹剔透、油光闪闪的英州烧鹅被片得厚薄均匀,整齐地码在白瓷盘中,散发出诱人的焦香与肉香,旁边是几碟精致的酱菜、一壶冰镇过的米酒、几样时令水果。运费业完全无视田训的抱怨和城头的肃杀气氛,正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他的早膳后的加餐。

只见他伸出两根保养得宜的手指,优雅地拈起一片肥瘦相宜的烧鹅肉,蘸了点秘制的梅子酱,动作流畅自然地送入口中。随着牙齿闭合,鹅皮酥脆的破裂声清晰可闻,丰腴的油脂和鲜嫩的肉质瞬间在口腔中融合爆发。运费业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惬意的喟叹:“唔……此味只应天上有啊!”他细细咀嚼着,仿佛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仪式,直到那极致的美味完全化开咽下,才慢悠悠地端起旁边冰凉的青玉酒杯,浅浅啜饮了一口沁人心脾的米酒。

田训那饱含烦躁的抱怨,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运费业非但没有丝毫紧张,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他咽下口中的佳肴,又抿了一口酒,这才转过他那张因满足而微微泛红、油光发亮的脸庞,看向汗如雨下的田训,脸上绽开一个极其轻松、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

“我说田兄啊,”运费业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慵懒腔调,语调抑扬顿挫,充满了“过来人”式的劝慰口吻,“你这又是何苦?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守城嘛,天大的事儿?瞧瞧你,绷得跟张拉满的弓似的,汗水流得比护城河还多。”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拈起一片烧鹅肉,动作悠闲得像在自家后花园赏花。“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懂不懂?”他强调着这三个“该”,仿佛在传授至高无上的生活真谛。

他抬手,随意地指了指城墙下不远处驻扎的、同样被热得有些蔫头巴脑、但依然保持着基本阵列的士兵们。“瞧瞧下面这些儿郎们,精壮着呢!有他们在,何须你我时时刻刻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且安心,找个阴凉地儿,该歇息就歇息,该享受美味就享受美味。这守城的差事,自有他们替你担着!”运费业说得理直气壮,唾沫星子伴随着烧鹅的香气在闷热的空气中飘散。

他顿了顿,又惬意地呷了一口冰凉的米酒,发出“嘶——”一声满足的吸气,才继续他的“高论”,语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就算真的遇到了什么不开眼的宵小之徒,或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儿,”他用拿着鹅骨头的手随意地挥了挥,仿佛在驱赶一只微不足道的苍蝇,“自有那些耳聪目明的将士们第一时间发现,到时候他们自然会扯开嗓子拼命喊你。你那时再从容起身,也完全来得及嘛!何必像现在这样,把自己活活烤成一块行走的烙铁?”他语重心长地总结道,眼神里充满了对田训这种“自虐”行为的深深不解和同情。说完,他又把注意力完全放回到眼前的烧鹅上,夹起一块布满透明脂肪的鹅皮,带着无比的虔诚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那令人迷醉的酥脆与油香。

运费业这番轻松惬意、甚至带着点“人生导师”意味的言论,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田训心中炸开了锅。田训本就如同被烈日烘烤得即将爆裂的炸药桶,运费业这看似慵懒实则充满挑衅的话语,彻底点燃了引信。

“运费业!”田训猛地转过身,动作迅猛带起一阵热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还在悠闲品味的胖子,声音陡然拔高,嘶哑中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如同濒临喷发的火山,“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守土有责,护民有责!这南桂城虽非前线刀兵相接之所,但它是郡县腹心,是万千百姓安身立命之所!”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因为用力攥着刀柄而微微颤抖。“守护此城,便是守护一方安宁!岂能如你这般儿戏?‘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将士们替我们守着?哼!”他发出一声重重的、充满讽刺的冷哼。

“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懈怠,遇事只知依赖他人唤醒,军心何在?士气何在?倘若真有强敌猝然发难,或是城中突发大乱,等你被‘吵醒’再慢悠悠起身,只怕敌人早已破门而入,奸人早已得手,百姓早已遭殃!届时生灵涂炭,你这一身肥膘,能挡得住刀枪剑戟?还是你那满肚子的烧鹅美酒,能化作退敌的良策?!”田训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闷热的城头上炸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掷地有声,充满了对运费业这种玩忽职守态度的极度蔑视和愤怒。他额角的青筋因激动而暴凸,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跳动,汗水更是如瀑般淌下,浸湿了他的眉毛,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倔强地睁大眼睛,怒视着对面的运费业。

面对田训连珠炮似的怒斥,运费业脸上的轻松笑意终于慢慢凝固、消失。他放下了刚刚送到嘴边的酒杯和鹅肉,原本眯缝着享受的眼睛也睁开了,流露出明显的不悦和恼火。他被田训那毫不留情的辛辣讽刺戳中了痛处,尤其是那句“一身肥膘”和“满肚子烧鹅美酒”,更让他觉得颜面扫地。

“田训!”运费业猛地从小几旁的凉席上站起身来,动作因为圆润的体型显得有些笨拙滑稽,但脸上的怒意却是真实的。他挺起微微隆起的肚子,用手指指着田训的鼻子,声音也失去了方才的慵懒,变得尖利起来: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满口仁义道德!你懂什么?这叫懂得享受生活!这叫善用其力!你以为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儿,把自己晒成肉干,就能显出你的忠勇了?就能吓退敌人了?笑话!”他唾沫横飞,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气急败坏。“将士们领了俸禄,吃着皇粮,替长官分忧解难,本就是天经地义!让他们站岗放哨,乃是职责所在!我身为统帅,居中调度,劳心劳力,难道不该适时休憩片刻,养精蓄锐?难道非要像你这般不懂变通,傻乎乎地把自己累垮才算尽职尽责?你这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我葡萄氏运家调度有方?!”

运费业越想越气,圆润的脸庞涨得通红,额角也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试图增强自己话语的分量:“再说了,这南桂城固若金汤,深处腹地,多少年没闻过战火了?哪有什么强敌?哪有什么猝然发难?你天天绷着根弦,怕这怕那,杯弓蛇影,我看你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有这功夫,不如学学我,品品美食,养养精神,这才是长久之道!你这般自虐,非但于事无补,反倒显得愚蠢可笑!”他反唇相讥,毫不示弱地将“愚蠢可笑”的帽子扣回了田训头上。

“你……你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贪图享乐,玩忽职守!还振振有词!”田训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哆嗦着指向运费业,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哼!冥顽不灵,不知变通!守着个太平城还如丧考妣!”运费业也毫不退让,叉着腰,梗着脖子回敬。

两人就这样在狭窄的城头甬道上对峙起来,像两头被激怒的公牛,互相瞪视着,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汗水沿着他们的脸颊、脖颈肆意流淌。田训的怒火熊熊燃烧,恨不能拔刀相向;运费业的胖脸气得一颤一颤,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空气中的火药味浓烈得几乎要盖过闷热本身,连那厚重的铅云仿佛都被这激烈的争吵顶得更高了些。站在一旁的寒春、林香两位小姐以及她们各自的随从赵柳、耀华兴,都微微蹙起了眉头。寒春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林香则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显然对两位守将因口角而耽误正事感到不满。赵柳和耀华兴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目光在争执的两人之间警惕地扫视,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冲突升级。寂静的城头,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远处士兵压抑的咳嗽和那依旧刺耳却显得格外单调的蝉鸣。

田训与运费业那场火药味十足的对峙,虽然暂时因双方的筋疲力尽(主要是喊得口干舌燥加上天气实在太热)而偃旗息鼓,但两人之间那股无形的冰冷隔阂却更深了。田训依旧坚守着他那滚烫的垛口,如同一尊被汗水反复冲刷的青铜雕像,只是背影显得更加孤寂与倔强。他的眼神锐利如旧,警惕地扫视着官道上稀疏的行人和远处模糊的地平线,即使汗水模糊了视线,他也只是用力眨眨眼,或者狠狠地用粗糙的手背抹去。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高温更是榨干了他体内最后一丝水分,但他心中的那根弦,却因运费业的刺激绷得更紧了。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被人看扁,尤其是被那个只知道吃喝的运费业看扁!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是在胸腔里点燃一团火,烧灼着他的意志,却也支撑着他挺立的脊梁。他偶尔会极其厌恶地瞥一眼那个角落,看到运费业竟然真的半躺下去,似乎有打盹的趋势,怒火便又会在眼底无声地燎原,但他强忍着,克制着冲突再起的冲动,只是将佩刀握得更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这份沉默的坚持,比刚才的怒吼更显沉重。

而运费业,在痛快淋漓地发泄了对田训的不满之后,似乎真的将“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的哲学付诸实践了。他重新坐回他那片阴凉的领地,甚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靠在箭垛的凹陷处。小几上的美食再次成为他专注的对象。他慢条斯理地剔着烧鹅骨头上的脆皮,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凉的米酒,不时发出满足的轻叹。当一阵难得的、裹挟着热浪的微风拂过城头,吹动他额前几缕汗湿的头发时,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过度的激动消耗了他不少体力,加上酒意微醺和持续的高温,沉重的眼皮开始打架。他对着旁边侍立的一个亲兵随意地挥了挥手,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句:“看着点……有事……喊我……”话音未落,沉重的头颅便一点一点,最终彻底歪向一侧,鼻翼翕动,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那亲兵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家少爷,又偷偷瞥了一眼远处如同铁塔般矗立的田训,默默地挺直了腰板,目光投向城外,尽职地履行起哨兵的职责。两位小姐看着这截然不同的景象,寒春轻轻叹了口气,林香则撇了撇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然而,无论是田训那近乎自虐的坚守,还是运费业那令人瞠目的松弛,都无法掩盖一个深植于南桂城血肉之中的事实——这座城池的守卫,绝非庸人自扰,更非杞人忧天。

诚然,南桂城并非扼守边关、直面敌国兵锋的前线要塞。它地处王国腹地,四境之内皆是郡县,距离真正可能爆发冲突的边疆尚有数百里之遥。城墙上那些偶尔可见的苔藓缝隙,城门铰链转动时发出的艰涩摩擦声,无不诉说着它久未经历战火的侵扰。但这绝不意味着此地可以高枕无忧,成为守军怠惰的理由。

南桂城,是连接东西、沟通南北的交通枢纽,是方圆数百里内最大、最繁荣的商贸集散地。城内商铺鳞次栉比,坊市人声鼎沸,每日吞吐着海量的货物与钱财。财富在此汇聚,信息在此流通,自然也吸引了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守护此城,首要之责便是维系这份来之不易的秩序与繁荣。任何大规模的骚乱、盗匪的劫掠、乃至城内帮派势力的失控火并,都可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击碎这脆弱的宁静,造成难以估量的经济损失和社会动荡。田训心中那份沉重的责任感,很大程度上正是源于对这繁华表象之下脆弱秩序的清醒认知。他深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往往潜藏着最大的危机。秩序,在和平的腹地,比在血腥的前线更难维护。它需要的不是一时的勇猛,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滴水穿石般的警惕和不厌其烦的纠正。

其次,作为郡治所在,南桂城是地方行政的核心,官衙、库房、乃至一些重要的档案文书皆存放于此。它象征着王朝在此地权力的具象化。即便没有外敌叩关,内部的蠹虫、野心家或是意图颠覆地方统治的力量,也可能将此城视为重要的目标。守护官府重地,确保权力运转的通畅,同样是守军不可推卸的核心职责。田训那警惕的目光,不仅扫视着城外,也时时留意着城内官衙方向是否有异常的烟火或喧哗。这份守卫,是地方稳定的基石。

而最令田训,乃至暗中忧虑的寒

(未完待续,请等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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