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座钟里的光阴》
陈阿婆的座钟停在三点十七分那天,巷口的梧桐树正落着今年第一片黄叶。她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摩挲着钟摆上的铜锈,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那个同样飘着落叶的午后,年轻的丈夫林满仓就是在这个时辰,背着帆布包站在钟下说要去南方闯荡。
“等这钟走满一千天,我就带着三船绸缎回来。”满仓的蓝布褂子沾着麦秸,说话时露出的虎牙还带着少年气。陈阿婆当时正把腌好的萝卜干往坛子里塞,坛口的水渍在八仙桌上洇出个圆圆的印子,像枚没盖戳的邮戳。
座钟是满仓的爷爷传下来的,德国造的黑胡桃木外壳上刻着缠枝莲纹。满仓走后的第一百天,钟摆忽然慢了半拍,陈阿婆踩着板凳给钟上弦时,发现摆锤底下挂着张揉皱的糖纸,是满仓最爱吃的话梅糖。她把糖纸铺平压在针线笸箩底下,此后每个月都要拿出来晒晒太阳,直到纸面泛黄发脆,像片干枯的秋叶。
巷子里的人都说满仓不会回来了。先是粮站的老王看见他在广州码头跟个穿旗袍的女人走在一起,后来又有人说他在深圳开了间大染坊,娶了南洋富商的女儿。陈阿婆每次听到这些闲话,就往座钟的底座里塞一张写着日期的纸条。第三百六十五张纸条塞进去那天,她在菜市场跟卖鱼的李婶吵了一架,因为对方说满仓早把她忘到后脑勺了。
“我家满仓认得回家的路。”她攥着手里的鲫鱼,鱼鳃里的血水滴在青石板上,晕成一朵朵小红花。那天晚上她给钟上弦时,发现机芯里卡着半根头发,黑黢黢的,不知是她的还是满仓的。
第七百天头上,台风把巷口的老槐树刮倒了,断枝砸在陈阿婆家的房檐上,震得座钟当当响了三下。她披着蓑衣在院子里收拾残局时,发现墙根的青苔里嵌着块玉佩,龙纹的,是当年她给满仓求的护身符。玉佩背面刻着的“仓”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边缘却亮得发光,像是被人摩挲了千百遍。
陈阿婆把玉佩系在钟摆上,钟摆晃动时,玉佩相撞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她开始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对着钟说话,说巷口的杂货店换了新老板,说隔壁的小虎考上了县一中,说后园的石榴树今年结了十八个果子。说到满仓临走时埋下的那坛米酒,她总会抹着眼泪笑——去年挖出来时,酒浆稠得能拉出丝,香得整条巷子都飘着甜气。
第九百九十九天,陈阿婆在钟摆的夹缝里发现了张褪色的船票,广州到宁波,日期正是满仓走后的第三年。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阿秀,等我。”阿秀是她的小名,除了满仓,没人这样叫她。
那天夜里,座钟忽然自己响了起来,当当当敲了十二下。陈阿婆披衣起来看,发现钟摆上的玉佩不知何时换成了枚银戒指,戒面上刻着朵小小的栀子花,是她十八岁那年满仓用第一笔工钱给她打的。她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尺寸竟刚刚好,像是昨天才量过指围。
第二天清晨,收废品的老张在巷口发现个蜷缩的身影。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怀里抱着个用油布裹着的包袱,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千天”。陈阿婆打开门时,座钟正好敲了三下十七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老头的白发上,映出星星点点的银光。
“阿秀,”老头抬起头,露出缺了颗虎牙的笑容,“绸缎没带回来,只带了这个。”包袱里是台老式缝纫机,机头的铜部件擦得锃亮,底板上刻着缠枝莲纹,跟座钟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陈阿婆没哭,只是转身给座钟上弦。当钟摆重新晃动起来,她听见机芯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张纸条在轻轻翻动。后来她才发现,座钟的底座里藏着整整一千张纸条,最后一张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每走一天,就想你一分。”
如今那台缝纫机摆在座钟旁边,每天下午三点十七分,陈阿婆都会踩着踏板缝补衣物。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响,正好和座钟的滴答声合上拍,像是五十年前那个午后,年轻的丈夫哼着小调,帮她把腌好的萝卜干坛盖拧紧。
巷口的梧桐树又黄了叶子,老张每次收废品经过,都能看见夕阳透过窗纱,把两个老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有时是陈阿婆踩着板凳给钟上弦,有时是老头用软布擦拭缝纫机的铜部件,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像是从来没分开过。
座钟的摆锤还在晃,玉佩和银戒指相撞的声音里,混着缝纫机的咔嗒声,在满是烟火气的巷子里,一圈圈荡开,漫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漫过墙头探出的石榴枝,漫过五十年光阴里那些说不出口的惦念
老樟树下的约定
村口的老樟树又开花了,细碎的白朵藏在浓绿的叶间,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场永远下不完的春雪。陈阿婆坐在竹椅上,手里的篾条在膝头翻飞,编到第三圈时,指腹突然被扎出个血珠。她抬头望了望树顶,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晃出斑驳的影,恍惚间竟看见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竹竿打樟树花。
“丫蛋,当心摔着!”她下意识喊出声,声音穿过空荡荡的晒谷场,撞在远处的土墙上,弹回来时已经散了大半。竹椅旁的老黄狗抬起头,尾巴有气无力地扫了扫地面,又耷拉着脑袋趴下了。
七十年前的春天也是这样。陈阿婆那时还叫陈丫蛋,梳着两根油亮的麻花辫,蹲在樟树下看新抽的嫩芽。隔壁的林小满突然从树后跳出来,手里攥着个布包,神秘兮兮地往她怀里塞:“你闻,我娘腌的梅子!”
布包里的梅子酸得人直皱眉,丫蛋却吃得眼睛发亮。小满倚着树干笑,羊角辫上的红头绳随着动作轻轻晃:“等咱长大了,就去镇上开个铺子,专门卖梅子酱、梅子酒,让全镇的人都知道咱的梅子最酸。”
“那得攒好多钱呢。”丫蛋舔了舔嘴角的酸水。
“我已经开始攒了。”小满掀起衣角,露出系在腰上的小布袋,里面叮当作响,“我把捡废品卖的钱都存着,你也一起攒好不好?”
两个小姑娘在樟树下拉了勾,阳光把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株并蒂而生的幼苗。那时的樟树才碗口粗,枝桠刚够着她们的肩膀,谁也没想到,它会陪着她们走过大半个世纪。
十三岁那年夏天,洪水漫进了村子。浑浊的黄水里漂着家具和牲畜,小满家的土坯房在夜里塌了半边。天快亮时,小满的爹背着她,蹚着齐腰深的水往高地挪,路过樟树下,小满突然挣扎着要下来。
“我的钱袋!”她哭着往倒塌的屋角扑,被爹死死拽住。丫蛋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小满说要把钱袋藏在最安全的地方,她看见她往樟树根的石缝里塞了个东西。
“我去拿!”丫蛋甩开娘的手,一头扎进洪水里。水浪打着她的胸口,脚下的淤泥像要把人往下拖,她凭着记忆摸到樟树根,手指在石缝里胡乱抠着,指甲缝里全是泥和血。
“找到了!”她举着湿透的布袋往回游,刚到岸边,就被娘劈头盖脸一顿骂。小满接过布袋,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丫蛋,等我们开了铺子,第一个给你留坛最酸的梅子酱。”
洪水退了,小满家却要搬走了。她爹在县城找了份拉板车的活,要带全家去城里讨生活。临走那天,小满揣着半袋炒花生,拉着丫蛋往樟树下跑。
“这个给你。”小满从兜里掏出个红绳系着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小满。“我娘说,带上这个,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丫蛋把自己攒的五颗玻璃弹珠塞给她:“这个能换钱,你接着攒。”
火车鸣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头悲伤的巨兽在吼叫。小满被爹拽着往前走,一步三回头,她的声音被风撕成了碎片:“丫蛋,等我回来……我们开铺子……”
丫蛋站在樟树下,看着小满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个小黑点,她突然想起忘了告诉小满,她把自己的名字也刻在了木牌背面。
日子像樟树上的叶子,落了又长。丫蛋成了家,生了娃,后来娃又生了娃。她再也没见过小满,只是每年梅子黄时,总会往樟树根的石缝里塞颗梅子。有一年,村里要修路,说这棵老樟树挡道,得锯掉。
“谁敢锯树,先从我身上轧过去!”陈阿婆抱着树干,像头护崽的老熊。村干部来了,镇干部也来了,她就是不撒手,儿子劝她:“娘,一棵树而已,犯不着这样。”
“这不是普通的树!”阿婆的声音抖得厉害,“这里面住着人呢!”
后来树没锯成,路绕了个弯。阿婆每天还是坐在樟树下,有时编竹篮,有时就坐着发呆。去年秋天,镇上来了个收老物件的,背着个帆布包,在村里转了三天。阿婆看着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大妈,您这樟树下有没有啥老东西?”收物件的蹲在她面前,笑容有点腼腆。
阿婆指了指树根的石缝:“几十年前塞过梅子,现在早烂光了。”
那人突然从包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个红绳系着的木牌。阿婆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木牌上的“小满”两个字,被摩挲得发亮。
“这是……”她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奶奶临终前交给我的,”那人眼圈红了,“她说这是她最好的朋友送的,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回来看棵樟树,找一个叫丫蛋的人。”
阿婆摸着木牌背面自己刻的小字,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收物件的年轻人从包里掏出个坛子,揭开泥封,一股熟悉的酸香漫开来,像极了七十年前那个春天,小满塞给她的梅子。
“我奶奶说,这是她亲手腌的梅子酱,最酸的那种。”
老樟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应和。陈阿婆舀起一勺梅子酱,往嘴里送,酸得眯起了眼睛,眼角却有温热的东西滚落,滴在木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今年的樟树花开得格外旺,陈阿婆把木牌系在最粗的枝桠上,红绳在风里轻轻飘。她知道,小满回来了,就像她们当年约定的那样,在樟树下,等着一起开那家永远的梅子铺。
老黄狗突然汪汪叫起来,阿婆抬头,看见远处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竹竿打樟树花,阳光落在她身上,像撒了层金粉。阿婆笑了,慢慢闭上眼睛,篾条从她膝头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樟树根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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