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水不是水，是裹着腐尸碎肉的冰针，密密麻麻扎进骨头缝里。谢青符呛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沫，死死箍着怀里轻得像片枯叶的云织月。少女的白绸外衫被水流撕开几道口子，露出里面被血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素衣，断裂的竹杖缠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随波沉浮，如同一段失了魂魄的枯骨。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震得整个胸腔都在撕痛，谢青符借着岩壁上惨绿磷火虫的微光，看清了自己抱着少女的手——指节扭曲肿起，指甲翻裂，全是强行抓着嶙峋岩壁留下的伤。他咬着牙，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拼命朝巫铃留下的蛊毒标记方向挪动。
终于，前方水流转急，冲入一个半淹在水中的巨大溶洞。浑浊的水流在这里打着旋，散发出浓烈的硫磺和血腥混合的恶臭。洞壁高处一处相对干燥的岩石平台上，几点微弱的碧光闪烁，是碧鳞蛊王小绿在虚弱地放光。
“谢木头！这里！”巫铃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她半个身子泡在冰冷的污水里，正用撕下的裙摆拼命按住铁十七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伤口周围的血肉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边缘还在滋滋冒着细微的黑烟，显然是阴无咎的腐骨毒留下的。铁十七靠坐在岩壁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死人，平日里虬结的肌肉此刻无力地松弛着，只有噬灵锤被他死死抱在怀里，锤柄上魔纹红光黯淡，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呼吸。
谢青符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云织月托上那块不大的岩石平台。“月姑娘！”巫铃爬上来，颤抖着手去探云织月的鼻息和脉搏，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少女冰冷的手背上，“气息太弱了…星力反噬加上强行催动秘术…”
云织月静静地躺着，覆眼的血绸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原本秀丽的眉峰紧紧蹙着，眉心那道焦黑的竖瞳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丑陋的诅咒，边缘隐隐又有新的血丝在渗出。她破碎的竹杖就放在手边，杖身裂痕累累。
谢青符瘫坐在一旁，胸腹间翻江倒海的剧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他摸索着怀中那叠用油纸包裹、以微弱灵力护持才侥幸未被水流彻底毁掉的血符。油纸打开，里面的大部分符纸都被浸泡得字迹模糊，朱砂化开，灵力微弱得几乎感应不到。唯有最下面几张，因在最内层，浸水较轻，边缘微微卷曲，勉强还能用。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部生疼。顾不上自己同样惨烈的伤势，他颤抖着指尖，蘸着自己尚未干涸的伤口渗出的鲜血——精血已近乎枯竭，连心头血也因强行催动雷咒而伤了本源，此刻挤出的血，颜色淡得发粉，灵力稀薄得可怜。
但他依旧屏住呼吸，凝聚起残存的所有神识和力气，在那几张勉强完好的符纸上，一笔一划，艰难地重新勾勒符纹。每一笔落下，指尖都如同被针反复刺扎，丹田金丹更是传来阵阵欲裂的绞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冰冷的后背。
“给我…看看…”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谢青符猛地抬头。云织月不知何时已微微侧过头，“望”向他的方向。那双紧闭的眼睫下，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感知着什么。
“别动！”谢青符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我在画压制你星力反噬的护灵符，很快就好…”
云织月却固执地朝着他血流不止的手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抬了抬那只没有缠着竹杖的手心。“符…给我…”
巫铃看看谢青符惨白的脸，又看看气息奄奄却异常坚持的云织月，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谢青符刚刚画好、符墨血痕未干的符纸，轻轻放在云织月伸出的冰凉掌心里。
少女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在符纸上摸索着。她的指尖划过那些温热的、尚未完全凝结的血线，划过符纸粗糙的纹理，最后，在那张符纸的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微小角落里，停了下来。
她的指尖在那个角落，极其细微地、来回摩挲了三遍。
指尖下的触感，细微而熟悉。那并非符纸本身的纹理，也不是血液凝固后自然的凸起。是一种刻意为之的、用指尖蘸着灼热的心头精血，在符纸将干未干时，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压下的痕迹。七个字，被巧妙地隐藏在星轨纹路的细微褶皱里——“愿化星轨护卿目”。
云织月的手指，在那个角落，极其细微地、来回摩振着。指尖传来的熟悉触感并非是符纸纹理或是血液凝块，而是某种刻意压印的痕迹——七个字藏在星轨褶皱里：“愿化星轨护卿目”。这个动作细微到几乎不存在，却让云织月浑身剧震！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冰凉的手指死死攥紧了那张符纸，力道之大，让脆弱的符纸边缘瞬间开裂！
谢青符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发现了？她怎么可能…她明明看不见！那点字迹，就算是眼力完好之人，也需凑近了细细分辨！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地自容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谢青符。他几乎是狼狈地伸出手，想要抢回那张符纸：“这符…我画得不好…我再重画一张…”
“不…”云织月却猛地将那张符纸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抓住的不是一张符纸，而是溺水之人最后的浮木。她急促地喘息着，被血渍浸透的白绸下，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翻涌的情绪，又像是在对抗体内那蚀骨钻心的星力反噬之痛。
就在这时——
“嗡…嗡…嗡…”
被她紧紧抓在手心里的那截断裂竹杖，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杖头那颗碎裂的星纹玉坠，突然迸发出一缕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急促的惨绿色光芒！那光芒如同垂死萤火虫的最后喘息，死死地、笔直地指向溶洞深处，西南方向的某个位置！
那个方向，除了嶙峋的怪石和哗哗流淌的浑浊暗河支流，空无一物。
“西南…凶位…”云织月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度疲惫下的惊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死…气…凝而不散…有东西…来了…”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哗啦——！！！”
西南方向那片看似平静浑浊的暗河水域，猛地炸开滔天巨浪！腥臭刺鼻的黑水裹挟着无数惨白的、扭曲的巨大骸骨冲天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亿万腐尸怨毒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太古魔山，轰然压下！
“吼——！！！”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九幽黄泉最深处的咆哮，震得整个溶洞疯狂摇晃！碎石如雨点般砸落！
平台下方泡在污水里的铁十七猛地睁开双眼！那眼中没有半分清明，只有野兽般暴戾的赤红！他怀中的噬灵锤感受到主人狂暴的杀意和遭遇的致命威胁，锤首瞬间兽化，化作一个狰狞咆哮的金属兽头，猩红的魔纹如同活了的岩浆，瞬间爬满了他本就魔纹遍布的双臂！
巫铃猝不及防，被那股恐怖的威压和铁十七突然爆发的魔气掀得向后倒去，惊叫一声！
而在那炸开的漫天骸骨黑水中央，一个庞然大物缓缓升起！
那是一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恶心怪物！
它仿佛由无数具高度腐烂、肿胀变形的尸体强行拼接缝合而成，躯干臃肿庞大，流淌着墨绿色的脓液和污血。十几条由不同尸骸手臂胡乱拼接成的巨大触手在空中疯狂舞动，每条触手上都嵌着密密麻麻、兀自转动的惨白眼珠！它的“头颅”位置，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无数颗人类颅骨熔铸而成的肉瘤，肉瘤中心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层层叠叠、如同绞肉机般旋转的利齿！一股股肉眼可见的、饱含剧毒和死气的漆黑尸气，从那绞肉巨口中喷涌而出，所过之处，连肮脏的河水都被瞬间腐蚀蒸腾！
“万…万尸傀王！”巫铃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小绿在她肩头瑟瑟发抖，碧光黯淡到了极点，“它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幽冥殿用枯骨地百万怨魂尸骸炼制的战争傀儡！它…它不该出现在地下河道！”
“滋啦——”
万尸傀王肉瘤头颅上的巨口猛地张开，一道粘稠如沥青、散发着浓郁尸臭的黑色死光，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之矛，撕裂空气，带着洞穿虚空的厉啸，直射岩石平台！目标，赫然是刚刚发出预警、气息微弱的云织月！它优先攻击最具洞察威胁的存在！
“躲开！”谢青符目眦欲裂！他离云织月最近，甚至能感受到那道死光未至就已让灵魂冻结的恐怖气息！他体内的金丹疯狂旋转，爆发出最后的光芒，不顾一切地就要扑过去用身体硬挡！
然而，一道比他更快、更狂暴的血色巨影，如同失控的攻城巨锤，带着毁灭一切的凶戾气息，抢先一步轰然撞向那道恐怖的死光！
是铁十七！
在死光激发、尸傀王锁定云织月的瞬间，处于半魔化状态的铁十七仿佛被彻底点燃！他根本不需要思考，身体的本能已超越了一切！噬灵重锤那狰狞的兽首发出震碎耳膜的咆哮，裹挟着他全身暴涨的魔气和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意志，悍然迎上！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彻地下溶洞！
漆黑的死光与狂暴的魔气疯狂对撞、湮灭！恐怖的冲击波横扫四方！平台边缘的岩石如同豆腐般被削去一大片！浑浊的河水被炸起数十丈高的巨浪！
“噗——！”铁十七如同被巨神掷出的破布娃娃，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倒飞回来，狠狠砸进后方的岩壁里，碎石崩飞！他的双臂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魔纹疯狂闪烁，噬灵锤发出痛苦的嗡鸣，锤首兽眼的红光瞬间黯淡下去！
但，那道洞穿虚空的死光，也被这搏命一击硬生生打偏了方向！
轰隆！
死光擦着岩石平台的边缘，狠狠射入后方的洞壁，无声无息地腐蚀出一个深不见底、冒着滚滚黑烟的巨洞！洞壁的岩石如同蜡油般融化滴落！
巫铃尖叫着扑到嵌入岩壁的铁十七身边，看着他双臂扭曲变形、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魔纹黯淡边缘焦黑的凄惨模样，眼泪瞬间决堤：“十七！你醒醒！”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所有能用的解毒丹、生肌散，拼命往那些可怕的伤口上倒。
谢青符被那爆炸的余波震得气血翻腾，却也因此被逼退了半步，没能扑到云织月身前。他猛地回头，只见云织月依旧躺在原地，刚才那擦着重伤铁十七射偏的死光余波，将她脸上湿透的血绸彻底掀飞了出去！
一头沾着血污和水渍的乌发披散开来，露出了那张苍白到毫无血色、却依旧清丽脆弱的容颜。
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血珠，微微颤动。眉心那道焦黑的竖瞳裂痕，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印在光洁的额间。
“嗬…”万尸傀王似乎被铁十七的阻挡彻底激怒了。它那巨大的、由无数颅骨构成的肉瘤头颅缓缓转动，层层叠叠的利齿绞肉机般的缝隙再次对准了平台！这一次，十几条嵌满眼珠的尸骸触手疯狂舞动起来，每条触手的顶端裂开，喷射出无数道细密的、泛着幽绿磷光的腐骨毒液箭矢！如同死亡暴雨，全方位覆盖了整个岩石平台！它要无差别毁灭上面所有活物！
“完了…”巫铃绝望地抱着气息奄奄的铁十七，看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致命毒雨。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浓重，如同冰冷的铁幕，轰然罩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深渊的瞬间！
那只一直死死攥着谢青符那张血符、按在自己心口的冰凉小手，猛然抬起！
云织月沾着血污的手指，快得像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点向自己眉心那道焦黑的竖瞳裂痕！
指尖触碰到那焦黑裂痕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无比纯粹、浩瀚如星空般的银色光芒，骤然从她眉心迸发！那光芒如同溃堤的银河，瞬间覆盖了她紧闭的双眼和整个额头！
一个古老、艰涩、仿佛来自亘古星辰的低语，从她唇间艰难地吐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破碎的力量：
“吾…以…残…星…为…祭…”
嗡——！！！
整个溶洞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那铺天盖地覆盖而下的腐骨毒箭雨，在距离平台众人头顶不足三尺的空中，诡异地悬停住了！箭尖上幽绿的磷光凝滞不动！
咆哮翻滚的万尸傀王，舞动的触手僵硬在空中！
砸落的碎石凝固在半空！
连汹涌奔流的暗河水浪，都静止了波纹！
时间凝固，唯有点点星辰微光在云织月眉心闪烁。谢青符的视线穿过悬停的毒箭，死死锁定在那张被少女紧攥在胸前的血符上——符纸右下角，“愿化星轨护卿目”七个被血色浸透的小字，在星辉照耀下宛若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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