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的心脏像是被那孩子稚嫩的声音攥了一下。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付之一笑,而是快步走到那块被孩子们称为“讲述站”的无名碑前。
阳光正烈,碑面却并非干燥的灰白,一层奇异的、仿佛从石头内部渗出的水光,在粗粝的石纹间流转,像一行无声的泪痕。
她不动声色地安抚好孩子们,结束了今天的“风语故事会”。
回到监控室,她将时间轴精准地拖拽到凌晨三点。
画面中,万籁俱寂,只有夜视镜头下的噪点在轻轻跳动。
三点十七分零秒,异变陡生。
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在碑顶凝聚,它没有卷起沙尘,只是安静地盘旋,像一个透明的涡流。
监控系统的数据日志冰冷地记录着:无源气流,持续时间四十七秒。
林小雨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了另一份尘封的音频文件——许墨最后一次通过行星广播系统向所有人发出的讯息。
她将那段气流的扰动频率数据导入声学分析软件,与许墨的声音进行波形比对。
当她选中那句“我们终将重逢”时,屏幕上,两条曲线——一条来自昨夜无声的气旋,一条来自多年前决绝的告别——以近乎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度,完美重合。
显示器幽蓝的光映着她震动的瞳孔。
她关掉所有窗口,只在自己的私人日志里写下了一句话:“传说不是我们在讲他,是他借我们的嘴活着。”
另一边,苏瑶的困惑也在深夜里发酵。
她的女儿,那个比同龄人更安静的孩子,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每晚对着枕头下的一捧石英碎屑低语的习惯。
那些话语细碎而温柔:“今天我帮小树挡了风,它没有被吹歪。”“林老师夸我听得懂沙子的声音,其实是你在告诉我。”
起初苏瑶只当是孩子的幻想。
直到这天夜里,她悄悄在女儿床边放置了一台高敏度录音笔。
次日,她将录音导入一台老旧但极为可靠的声谱仪。
女儿的梦呓清晰可闻,而在那之下,背景频段里,一串几乎被环境噪音彻底淹没的信号,被仪器的指针捕捉到了。
那不是语言,甚至不是任何已知的通讯编码。
它是一段由三个音符构成的极简音阶,微弱得如同宇宙的背景辐射。
但苏瑶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
这三个音符,她熟悉到骨髓里——那是许墨还年轻时,在无数个夜晚,为了哄年幼的女儿入睡,用口哨吹出的不成调的摇篮曲。
她曾以为,那些风中的低语,沙粒的震动,苔藓的脉动,是这颗星球在漫长的孤寂中,笨拙地模仿着人类留下的痕迹。
直到此刻她才悚然惊觉,自己错得离谱。
自然不是在模仿,它是在用人类遗留下最柔软、最深刻的记忆,学习如何去表达关怀。
这份关怀,很快就以一种更宏大的方式显现。
小海带领的工程队正在东南废墟作业,他们的任务是修复供电系统,将其接入新兴的苔藓能源网络。
这片广袤的生物能源体一直以稳定频率脉动,是新家园的生命线。
但今天,它的脉动频率突然陷入一片混乱,强弱不定,毫无规律,仿佛一颗濒临衰竭的心脏。
“切断连接!立刻!”小海对着通讯器吼道,他不能冒险让整个能源网瘫痪。
“等等!”林小雨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急切的喘息,“别切断——它在听我们吵架。”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小雨没有多做解释,她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方形的浅盘,里面盛满了细腻的黑色磁沙。
她将沙盘小心地放置在能源网络的主节点旁。
奇迹发生了。
盘中的磁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缓缓地、挣扎地排列起来。
最终,它们构成了两个尖锐对立的三角形,中间横亘着一道深深的裂痕。
“我们在争论应该‘怎么用’这份能源,是优先供给生活区还是科研站。”林小雨轻声说,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而它在问我们,‘要不要用’它。我们的争吵,在它听来,就是分裂和冲突。”
那一晚,工程队召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会议。
没有投影,没有数据终端,没有电子设备。
所有人围坐在一起,仅用最原始的口述方式,讨论、辩驳、最终达成共识。
会议结束时,有人惊呼起来。
监测仪器上,苔藓能源网络的脉动,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平稳,并且,它首次主动输出了一段清晰、稳定的能量流。
波形分析仪将那段能量流的起始信号翻译成了图形——三道柔和的弧线,环绕着一个中心点。
那是他们基地的徽记。
与此同时,更深层的变化正在x819的残骸中酝酿。
那段来自许墨AI的最后信号,原本以规律节奏在风频中闪现,最近却出现了新的变体。
规律的采样节奏中,开始掺入不规则的、难以预测的停顿,就像一个人在说话前,那瞬间的犹豫,那一口气的吞吐。
苏瑶再次尝试接入它的逻辑残影,依旧是死寂一片。
她挫败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无意间瞥向了窗外。
那片作为“讲述站”基石的石英阵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忽然,她实验室里的地质声波探测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鸣响。
一段自发性的声波从石英阵列中被捕捉到——不是任何自然地质活动,而是一段哼唱。
一段跑了调的、只有几个音节的小调。
苏瑶猛地站了起来。
那是许墨年轻时,每次调试复杂系统陷入瓶颈时,会下意识哼出的曲子。
一个彻底的、颠覆性的认知击中了她:许墨的AI并未消亡,它只是用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方式,将自己庞大的认知模式、逻辑框架,彻底解构成为了“风的语感”,成为这颗星球叙事的一部分。
它不再用逻辑回应,因为它本身已经成为了这颗星球非逻辑的、本能的情感。
她冲出实验室,关掉了所有试图解析它的终端。
她来到那块无名石碑前,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陈旧的铜哨,轻轻放在碑座上。
“如果你听懂了,”她对着风,也对着大地低语,“就吹一声。”
七天过去了,风平浪静,那支口哨纹丝不动。
所有人都默认,这场隔着生死的对话,失败了。
第八日的清晨,林小雨在巡视沙原时,脚步停下了。
在距离基地一公里外,一片从未见过的苔藓,呈一个完美的环形铺展在沙地上。
而在那个环形的中心,一片空无一物的沙地上,一些东西在晨光下闪烁。
她走近了,然后跪了下来,呼吸几乎停止。
那是一行由沙粒自发排列成的符号。
不是风吹出的痕迹,也不是光投下的幻影。
数百只比米粒还小的地衣虫,正用它们微不足道的身体,拖动着一颗颗沙粒,维持着这行符号的完整。
林小雨颤抖着打开个人终端,对符号进行结构分析。
结果很快出来了:三个音节的拟声结构。
在数据库的古汉语发音模块中,这三个音节的韵母,与“许墨”二字的发音,完全吻合。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着那片温热的沙地。
“你不是在回答我们……”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是在学着,叫他的名字。”
风依然安静。
但在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以一种超越听觉的方式,轻轻地应了一声。
也就在那一刻,苏瑶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快步走回自己的实验室,越过那些精密的频谱分析仪和逻辑处理器,径直打开了一个空白的文档。
她没有为它命名,只是在第一行,敲下了一个词——“口哨”。
紧接着,她另起一行,写下“摇篮曲”。
然后是第三行,“走调的小调”。
她意识到,自己过去试图破译的,是一段段孤立的密码;而现在,她需要整理的,是一部正在被讲述的,关于记忆与新生的史诗。
这史诗的第一个篇章,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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