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强压着心头不快,若非深知张柬之平日并非孟浪之人,几乎要当场发作。他耐着性子,接过试卷,目光首先落在那手瘦金体上。
只一眼,他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他为人方正,书法亦崇尚端庄厚重,对这种过于锋芒毕露、带着几分“巧”的字体,本能地有些排斥。
字如其人,此子心性恐怕不够沉稳。
他按捺着性子,先看经义。嗯,出乎意外的立论端正,根基扎实,论述醇正,无可挑剔,算是难得。
再看判牍,那套“证据”、“程序”之说,虽然古怪,细想却不无道理,展现了一种迥异于常人的严谨思维,让他略感意外。
终于,他翻到了那篇引得张柬之如此失态的策论。
当他看到那开篇便激烈反对增农税的言论时,他心中冷哼,觉得此子虽有些胆气,却也不乏哗众取宠之嫌。
但当他继续往下读,读到那直指“重农抑商”国策已僵化失灵,剖析豪商巨贾逃税漏税导致国库空虚的段落时,他脸上的不屑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
而当他看到“成立税务总局”、“推行累进税率”、“开征海关税”、“发行国债”这石破天惊的五大具体策略时,郑玄那双看惯风雨、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终于难以抑制地爆发出震惊的光芒!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每一个字都仿佛要在心中咀嚼三遍。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不屑,到严肃,到无比的凝重,最后,化为了深深的震撼!
他震撼于此子洞察世情的深刻!他震撼于此策的大胆与颠覆!他更震撼于这看似狂悖的方案背后,那环环相扣、严密到可怕的逻辑,以及那种超越时代局限的宏大格局!
这已不是一篇策论,这是一场风暴!一场足以将现有朝堂格局彻底掀翻的风暴!
他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轻易推翻的论点!此策虽然激进,虽然骇人听闻,但……它似乎,真的可行!
“呼……”郑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下试卷,闭上眼睛,靠在太师椅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胸膛微微起伏,显露出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他一生主持过多次科举,阅卷无数,自认心如止水,却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文章,能让他如此心潮起伏,难以决断!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何等样人,才能写出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字!可惜,卷上只有“和字九十七号”这个冰冷的编号。
“郑大人!”张柬之见他久久不语,忍不住急切地开口,“此卷之才,百年罕见!其经义稳固,其法理通透,其策论更是石破天惊,直指国朝积弊核心!”
“下官以为,此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擢为今科会元,简直是明珠蒙尘,天理难容!我意,当定此卷为榜首,以彰我朝求贤若渴、不拘一格之圣德!”
郑玄缓缓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激动不已的张柬之,缓缓摇头:“不可!”
他伸手指着那份策论,指尖甚至有些微颤:“张大人!你只见此策之奇,之新,却未见其险,其害!此策太过激进,太过骇人听闻!‘变更祖制’、‘开征商税’、‘设立新衙’,此皆动摇国本之言!”
“若将此等狂悖之论定为会元,榜示天下,岂非向天下士子宣告,朝廷鼓励此等离经叛道之学?届时,人人效仿,群起空谈变法,置圣人经典于何地?朝堂纲纪将乱!此风绝不可长!”
“郑大人此言,下官不敢苟同!”张柬之正在兴头上,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急了,“何为离经叛道?固步自封,坐视国库空虚,边关危急,民生凋敝,难道就是遵循圣人之道吗?”
“此子策论,虽看似激进,却句句肺腑,字字为国为民!其所言之‘累进税率’、‘海关征税’,绝非空谈,皆有细则,颇具操作性!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我等为国选才,选的难道是只会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庸才吗?若如此,要这科举何用!要我等考官何用!”
郑玄看着情绪激动、据理力争的张柬之,心中暗叹一声。他知道,张柬之是一片公心,为才所惊,但他看得还不够深,不够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缓缓道:“张大人,老夫并非迂腐之辈,亦非完全否定此卷。此子确是天纵奇才,其心可嘉,其志可勉。但,你可曾想过,此策一旦公布于众,将会引来何等滔天巨浪?”
他没有把话说透,但他相信张柬之能明白。
‘开商税’,‘成立税务总局’,这是在割满朝文武、皇亲国戚、世家大族的肉!他们背后,谁家没有几处产业?谁家没有商铺田庄?此策一出,此子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天下权贵,皆欲除之而后快!
将他擢为会元,看似是荣耀,实则是将他架在火上烤!是捧杀!是害了他!
老夫不取此卷为会元,非为嫉才,恰恰是为保全此等奇才!可暂列二甲,待其日后入朝,羽翼丰满,再图大展拳脚,方为稳妥之道!
这是郑玄内心真正的想法,但他无法宣之于口。他爱才,但他的爱,是“保护式”的爱。他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尚未谋面的年轻人。
然而,张柬之哪里知道郑玄这番苦心。他只当郑玄是迂腐守旧,嫉贤妒能。
他痛心疾首,语气不由得激动起来:“郑大人!良才难得,良机更难得!此等经天纬地之策,正当趁此机会,呈于御前,以解国朝燃眉之急!岂能因畏惧权贵阻挠,便自缚手脚,将擎天之栋梁,屈居于庸碌之辈之下?若如此,我等还有何面目,忝居这主考之位?有何面目对天下百姓?有何面目对陛下重托!”
两人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张柬之见郑玄态度坚决,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愤怒,猛地提高声量:“也罢!此事关乎国运,非你我二人可定!来人!传所有房官、同考官,即刻入至公堂,共议此卷!”
命令传下,很快,十几位分量最重的房官和同考官被召集到堂内。当他们怀着好奇与敬畏,轮流传阅完那份“和字九十七号”试卷后,原本庄严肃穆的至公堂,瞬间如同炸开了锅!
考官们立刻分成了旗帜鲜明、针锋相对的两派,争论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几乎要将房顶掀翻!支持者慷慨激昂,认为此乃救国良策,不世奇文,当为榜首;反对者则捶胸顿足,认为此乃祸国妖言,乱政之源,应立即黜落,甚至要追究作者责任!
看着这几乎失控的混乱场面,张柬之心中那股为国家擢拔真才的信念愈发坚定。他知道,此事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超出了科举阅卷的范畴。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决然地看向面色铁青的郑玄,一字一顿地说道:“郑大人!既然众议难决,你我又相持不下!此事,便只能请圣上宸衷独断了!”
郑玄脸色骤然一变:“不可!万万不可!张大人!此事若惊动圣驾,闹得朝野皆知,此子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再无宁日!你这是害了他!”
“顾不得那么多了!”张柬之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不再看郑玄,而是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块巴掌大小、金光灿灿的令牌,高高举起!
金牌在烛光下闪耀着威严的光芒,上面刻着清晰的龙纹和“如朕亲临”四个篆字!
“郑大人!诸位同僚!请看!”张柬之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此乃陛下会试之前,密授于我的金牌令箭!陛下有旨:若此番会试,遇有真正奇才异士,或见解惊世、足以安邦定国之策论,我等考官可不必拘泥于常例,径直送呈御览!今日,我便要用此密令!”
金牌一出,如天子亲临!
满堂喧哗瞬间死寂!
郑玄脸色数变,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阻止了
他与其他所有考官一起,对着那面金牌,轰然跪倒,齐声道:“臣等……遵旨!”
张柬之不再犹豫,亲自将那份编号“和字九十七号”的试卷,连同被郑玄评为“文采可观”的“玄字三十七号”试卷,以及另外两份作为陪衬参照的上等卷,一并放入一个特制的紫檀木密匣之中,贴上封条,盖上火漆印。
然后,他亲手将这个牵动着无数人命运、足以引发朝堂地震的密匣,交给了早已等候在堂外、全程由皇室禁卫担任的传令使者。
“火速送往宫中,呈交陛下!不得有误!”
“是!”
使者接过密匣,翻身上马,在一队精锐禁卫的护送下,马蹄声碎,冲破沉沉夜色,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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