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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统天下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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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张良枕下的《太公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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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浪沙的沙尘尚未在帝国的舆图上落定,另一股无形的暗流已在下邳城的陋巷深处悄然涌动。

>灰蒙蒙的晨曦透过破败的窗棂,映照在张良苍白而憔悴的脸上。他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动着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箭创。梦中,那枚裹挟着毁灭呼啸的巨大铁椎,一遍又一遍地砸碎金根车,混杂着义兄张成临死前那声“子房快走!”的凄厉嘶吼,还有秦军弩箭破空的尖啸……

>“呃!”张良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残留的惊悸而剧烈收缩。剧痛瞬间从肋下蔓延开来,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声几乎脱口而出的痛哼。

>窗外,下邳城刚刚苏醒。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远处淮水隐隐的涛声,混杂着市井特有的烟火气,透过窗缝钻了进来。这楚地小城的喧嚣,与他心中那场惊天动地的刺杀、那弥漫着血腥与铁锈的博浪沙,是如此割裂,恍如隔世。他挣扎着坐起,动作牵扯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痛楚,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草席旁矮几上,一只缺口的陶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药汤,散发着苦涩刺鼻的气味,这是城中那位须发皆白、沉默寡言的老医者昨日留下的。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枕下。指尖触碰到那几卷坚硬、冰凉的物事——并非柔软的帛书,而是沉甸甸、棱角分明的木牍和竹简。一种混杂着慰藉与刻骨痛楚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他。这便是他用义兄张成和七名死士的性命,换来的唯一“战利品”。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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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浪沙惊天一椎的余波,如同投入帝国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咸阳为中心,沿着新修的驰道、驿传系统,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黑冰台的缇骑带着皇帝震怒的诏令,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扑向所有可疑的方向。通缉张良的画像(虽然未必十分精准)被快马送至沿途郡县,悬赏之丰厚足以让任何升斗小民铤而走险。关卡盘查骤然森严,过往行商旅人无不被反复诘问,稍有行迹可疑者便被如狼似虎的秦吏拖走。帝国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一旦被触怒,其反噬的力量足以碾碎一切挡在面前的阻碍。

然而,在远离帝国权力中心、地处泗水之滨的下邳城,这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似乎被楚地特有的湿润水汽和市井烟火暂时冲淡了几分。这里是旧楚故地,虽已纳入秦帝国版图,成为泗水郡治下,但楚风楚韵犹存。街巷间飘荡着软糯的楚语,店铺门口悬挂着带有楚地巫傩风格的面具或符咒,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与关中咸阳截然不同的、略带慵懒的潮湿气息。

张良藏身的陋巷,位于下邳城西南角,紧邻着一段年久失修、长满苔藓的夯土城墙。巷子狭窄而幽深,两旁多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舍,居住的多是些贩夫走卒、工匠贫民。他栖身的这间小屋,是托一位早年受过张家恩惠、如今在下邳做小本生意的韩人旧仆辗转寻得的。屋子低矮阴暗,泥土地面坑洼不平,仅有一榻、一几、一陶罐,墙角堆着些柴草,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尘土气。唯一的窗户糊着发黄的旧麻纸,破了几处洞,勉强遮挡风雨。

晨曦微光正是从这些破洞中艰难地挤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摇曳的光斑。张良倚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肋下那道被秦军弩箭擦过、深及肋骨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老医者留下的草药只能勉强止血镇痛,愈合的过程缓慢而痛苦。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枕下那几卷沉重的简牍捧出,如同捧着一团燃烧的火炭,又似捧着一块冰冷的墓碑。

这是《太公兵法》。并非传说中那种光洁的帛书,而是实实在在的战国遗存——由坚韧的枣木削成的木牍和经过防腐处理的青竹片编联而成的竹简。木牍厚重,表面光滑,呈深褐色,纹理清晰,边缘已被摩挲得圆润。竹简颜色黄中带青,每片长约一尺,宽约一寸,用坚韧的熟牛皮绳编联。简牍表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有些地方颜色深暗,似乎是汗渍或油渍浸染,有些地方则被反复翻阅而磨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竹木清香、陈年墨迹的微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古老典籍的独特气息。

简牍上的文字,并非时下通行的秦篆,而是古意盎然的蝌蚪文(古文),笔划圆转,结构奇古,如同一个个跃动的小蝌蚪,带着商周鼎彝铭文的遗韵。这正是它得以在秦帝国“书同文”的雷霆风暴中幸存的原因之一——太过古老,太过晦涩,若非家学渊源或刻意钻研,常人根本无法辨识。张良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那些凹凸有致的古老文字。指尖传来的冰冷、粗糙的触感,与木牍竹简本身的厚重,形成一种奇异的质感。

这卷兵书,是博浪沙行动前,那位神秘莫测的“仓海君”所授。仓海君其人,如同迷雾中的幻影,无人知其确切来历,只知其通晓天下秘辛,收藏无数奇书异术。他选中了张良,看中了这个亡国贵胄心中燃烧的复仇之火与不世出的才智。仓海君将书交给张良时,是在东海之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简陋的石室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老人枯槁的手指摩挲着简牍,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此乃兴周灭商之器,亦为诛暴复国之刃。然兵者,凶器也,用之慎之。得其形易,悟其神难。形者,战阵杀伐之术;神者,天地人心之道。” 言毕,老人便隐入风雨,再无踪迹。

“得其形易,悟其神难……” 张良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博浪沙一役,他自认为算尽机关:利用驰道新通、地势开阔、皇帝巡狩必经之地的天时地利;耗费重金,假手于东海擅长机关铸造的力士,秘密打造了那枚需以巨弩或绞盘发射的万钧铁椎;甚至精确计算了车队行进速度、风向风速,务求一击必杀!这难道不是“形”的极致运用?可结果呢?功败垂成!七名忠勇之士血染黄沙,义兄张成舍身断后,自己亦如丧家之犬,身负重伤,惶惶然逃窜至这楚地边城。

失败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闭上眼,博浪沙那惊天动地的轰鸣、金根车粉碎的惨烈景象、张成那声撕心裂肺的“子房快走!”、还有那枚深深嵌入大地、刻着巨大“亥”字、沾满血肉的铁椎……一幕幕如同梦魇般在眼前闪回。尤其是那“亥”字!它像一个冰冷的诅咒,一个荒谬的预言,与那被擒死士临死前嘶吼的“始皇帝死而地分”的谶语纠缠在一起,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亥…终结?” 张良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充满了不甘与困惑。他难道真的触犯了某种不可知的天命?难道暴秦的气运真的还未终结?复仇之路,竟如此艰难?

胸中翻腾的激愤与伤口的剧痛交织,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噗!” 一口暗红的淤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喷溅在面前摊开的简牍之上。点点血珠,如同凄艳的梅花,迅速在古旧的木牍竹简表面晕染开来,与那些古老的蝌蚪文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

张良看着简牍上的血迹,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污秽和血渍的双手,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复国?复仇?凭这残破之躯,凭这卷染血的兵书?何其渺茫!他颓然地将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粗重地喘息着,肩头微微耸动,无声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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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升高,巷子里的喧嚣也浓郁起来。隔壁传来妇人舂米的沉闷声响,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还有货郎拖着长腔的叫卖:“卖——饴糖嘞——又甜又粘的饴糖——”

这世俗的声响,与张良所处的绝望死寂,形成了刺耳的对比。他依旧蜷缩在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摇曳的光斑,简牍上的血迹已有些发暗。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外。那脚步声沉稳、缓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既不似寻常邻里的随意,更不似秦吏搜查时的粗暴急促。

笃、笃、笃。

三声不轻不重、带着某种古拙意味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小屋的死寂。

张良悚然一惊!瞬间从颓唐中惊醒,全身肌肉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他猛地抓向枕边——那里藏着一柄不足一尺的青铜短匕,匕身狭长,寒气逼人,是仓海君临别所赠,名曰“鱼藏”。冰冷的匕柄入手,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强忍剧痛,屏住呼吸,身体悄无声息地滑到门后阴影处,将耳朵贴在冰凉粗糙的木门上,凝神细听。

门外,再无动静。只有风吹过巷子卷起落叶的沙沙声。

是追兵?还是见财起意的市井之徒?张良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握着匕首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片刻沉寂之后,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平和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入张良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仿佛能抚平焦躁的灵魂:

“少年人,心中有恨,形骸有伤,莫要再自苦了。淮水汤汤,逝者如斯,然天行有常,不为桀亡,不为尧存。暴秦之烈,终有尽时。”

这声音!这语调!张良浑身剧震!这绝非寻常老者!话语中蕴含的哲理和对时局的洞悉,绝非市井之人所能言!而且,对方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内心的仇恨和身体的创伤!

他心中惊疑不定,复仇者的警惕与对神秘未知的探究激烈交锋。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肋下的剧痛,缓缓拉开了门闩。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破旧的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老者。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麻布深衣,宽袍大袖,袖口和下摆磨损得有些毛糙。他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随意绾在头顶,花白而略显凌乱。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沟壑,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并不似寻常老人那般浑浊,反而异常清亮、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星辰与智慧,平静地注视着门缝后一脸惊疑和戒备的张良。他的背微微佝偻,双手拢在袖中,整个人站在那里,气息内敛,如同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与超然。

老者目光扫过张良苍白如纸、汗迹未干的脸,以及那下意识捂在肋下伤口位置的手,眼神中并无惊讶,只有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悲悯。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张良另一只紧握在门后、指节发白的手上——虽然匕首藏在门后阴影里,但那紧绷的姿态无法掩饰。

“不必紧张,老朽非是秦吏,亦非觊觎财物之人。” 老者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声音依旧平和,“只是路过此巷,见屋中隐有金铁肃杀之气与郁结悲愤之意纠缠,又闻血气,知有伤者。特来叨扰,或可稍解困厄。”

他说话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越过张良的肩膀,落在了屋内草席旁矮几上那几卷染血的简牍上。当看到那古朴的蝌蚪文和上面暗红的血迹时,老者清亮的眼眸中,一丝极淡的了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张良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这老者太过神秘!一眼看穿他的伤势和心境,甚至似乎对那卷《太公兵法》也有所察觉!他心中的警惕不减反增,但对方身上那股奇特的沉静气息,以及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又让他无法立刻拒绝或驱赶。

“老丈…有何见教?” 张良的声音依旧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戒备,身体依旧紧绷,保持着随时可以暴起或后退的姿势。握着匕首的手心,已渗出冰冷的汗水。

老者并不在意他的戒备,只是抬手指了指巷子外隐约可见的、横跨在一条浑浊小河(那是淮水的一条小支流)之上的那座简陋石桥——圯桥。桥身由粗糙的石块垒砌,布满青苔,桥面狭窄,仅容两人并行,桥下的水流缓慢,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

“日暮时分,老朽当于圯桥之上,候君一叙。” 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君若有疑,不来便是。然机缘稍纵即逝,望君慎思。” 说完,竟不再看张良的反应,转身便走。他的步态看似缓慢蹒跚,如同寻常老叟,然而几个呼吸间,那麻布深衣的背影便已消失在陋巷的拐角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张良僵立在门口,手依旧紧紧握着门后的匕首,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肋下的伤口因方才的紧张而阵阵抽痛,提醒着他的虚弱。他看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那座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古老的圯桥,心中惊疑如同沸水般翻腾。

这神秘老者究竟是谁?是敌是友?他口中的“机缘”又是什么?为何偏偏是那座不起眼的圯桥?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乱麻般缠绕着他。博浪沙失败的阴影尚未散去,这突如其来的神秘邀约,又将他拖入了一个更加诡谲莫测的漩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双手和破旧的衣衫,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再次袭来。然而,老者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眸,以及话语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指向“暴秦终有尽时”的深意,又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让他无法彻底熄灭心中那簇复仇的火苗。

他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简陋的小屋重归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目光再次投向那几卷染血的《太公兵法》,仓海君那句“得其形易,悟其神难”的告诫,与方才神秘老者那超然的身影和话语,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着。日暮的圯桥,像一个巨大的谜题,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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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熔化的赤金丹丸,缓缓沉入淮水西岸莽苍的芦苇荡中,将漫天云霞染成一片壮丽而悲怆的血红。晚风带着水汽的凉意,吹拂过下邳城低矮的屋舍和蜿蜒的街巷,也吹拂着圯桥上那个孤独的身影。

张良依约而来。

他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深灰色麻布直裾,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体面的衣服了,但依旧难掩落魄。肋下的伤口经过重新包扎,但每一次迈步仍带来阵阵钝痛,让他的步伐显得有些滞涩。他刻意提前了小半个时辰抵达,立于圯桥西端,背对着落日熔金般的霞光,面朝着老者可能出现的方向。晚风吹拂着他额前散落的几缕黑发,露出苍白而紧绷的面容。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复仇者特有的警惕,仔细扫视着桥的两端和下方浑浊缓慢的河水,以及河岸两侧丛生的芦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牵动他紧绷的神经。他的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拢在袖中,实则紧紧握着那柄冰冷的“鱼藏”短匕。博浪沙的教训太过惨痛,他不敢再有任何疏忽。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夕阳又下沉了几分,霞光由赤金转为深红,继而染上紫黛之色。桥下的水流声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就在张良心中疑窦渐生,以为那老者不过是故弄玄虚或已然爽约之时,一阵轻微的、带着奇特韵律的脚步声,终于从桥东头的石阶下传来。

正是那位麻衣老者。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深衣,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他步履从容,缓缓踏上圯桥,仿佛只是在黄昏散步。当他行至桥中央,距离张良尚有数步之遥时,意外发生了。

老者脚下似乎被桥面一块微微凸起的、湿滑的青苔石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向前倾倒!

“哎呀!”一声苍老的惊呼响起。

张良瞳孔一缩,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他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上前,伸出双手想要搀扶。这个动作瞬间牵动了他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上青筋一跳,但他强忍着,手臂依旧稳稳地伸出,及时托住了老者即将倒下的胳膊。

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压在手臂上。老者的身体远比看上去要沉重,仿佛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灌满了铅块。张良咬紧牙关,肋下如同刀剜,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但他依旧稳稳地扶住了老人。

“老丈小心!”张良的声音因忍痛而有些发颤。

老者借着张良的搀扶站稳了身形,似乎惊魂未定,拍着胸口喘息了几声:“咳咳…多谢少年人援手,老朽这腿脚,真是不中用了。” 他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看向张良因忍痛而略显扭曲的脸,以及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但转瞬即逝,被一种理所当然的、甚至带着点颐指气使的神情取代。

他并未立刻道谢,反而皱着眉头,低头看向自己的脚,然后极其自然地抬了起来,指着脚上那只沾满了泥污、边缘磨损得厉害、甚至露出草絮的破旧麻鞋,用一种带着明显不满和命令的口吻对张良说道:

“看,鞋子都弄脏了!少年人,你既已扶了老朽,索性帮人帮到底,替老朽把这只鞋捡起来,再给我穿上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张良的身体猛地僵住!扶住老者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错愕、荒谬、以及被羞辱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瞬间冲上他的头顶!他张良,韩国五代为相的贵胄之后,纵然国破家亡,流亡江湖,骨子里的骄傲何曾泯灭?博浪沙椎击始皇,虽败犹显其胆魄!如今,竟要在这荒僻石桥之上,为一个素不相识、行迹可疑的老头子拾履、穿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比身上的麻衣还要苍白。握着匕首的手在袖中猛地攥紧,指骨咯咯作响,冰冷的青铜匕柄几乎要嵌入掌心!一股杀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只需手腕一翻,袖中那柄“鱼藏”便能瞬间割断这老匹夫的喉咙!杀了他!杀了这个胆敢如此折辱自己的老东西!这个念头如同恶魔的低语,在他脑海中疯狂叫嚣。

老者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抬着那只沾满泥污的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等待服侍的表情。浑浊的河水在桥下缓缓流淌,反射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的血色,映在老者那双清亮得反常的眸子里,竟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验。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张良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翻腾,杀意几近喷薄而出。然而,就在那杀念即将冲破理智的瞬间,他脑海中如同闪电般掠过了几幅画面:博浪沙惨烈的失败,义兄张成染血的脸庞,仓海君那句“悟其神难”的叹息,以及那卷染血的《太公兵法》上古老而深邃的蝌蚪文……这一切,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在此处,因一时之辱而拔刀相向?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骤然压倒了沸腾的怒火和杀意。复国?复仇?连这点屈辱都忍不下,还谈什么诛灭暴秦?难道自己所谓的骄傲,就只值这一只破鞋?

他眼中翻腾的杀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被现实碾碎的苦涩。紧握匕首的手,指节一点点松开,那冰冷的触感依旧,却不再带着杀人的冲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牵扯着肋下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的冷汗汇成一股,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布满尘土和苔痕的冰冷桥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手指触碰到那只肮脏、冰凉的破麻鞋。鞋底沾满了湿滑的泥浆和腐烂的水草,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土腥味。他屏住呼吸,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心头的屈辱,将鞋子拾起。鞋身粗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污秽感。

然后,他单膝跪了下来,冰冷的石面透过薄薄的麻裤刺痛了他的膝盖。他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起老者那只同样沾满泥污、皮肤松弛、布满老年斑的脚踝。那皮肤的触感冰凉、粗糙,带着老人特有的褶皱感。张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所有的情绪,只留下木然的执行。他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将那只肮脏的麻鞋,套回了老者的脚上,仔细地整理好鞋带——那只是一根磨损的麻绳。

整个过程,他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沉默地完成着这屈辱的指令。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笼罩了古老的圯桥。桥下的流水声仿佛也变得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亘古的冷漠。

老者低头看着为自己穿好鞋的张良,脸上那颐指气使的神情消失了。他那双清亮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深沉的、如同看见璞玉初现光华般的赞许和欣慰。他伸出手,并未搀扶,而是轻轻拍了拍张良的肩膀,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

“嗯,孺子可教也。” 老者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有之前的命令口吻,反而透出一种温和与肯定,“五日之后,平明时分,还是此地,再来见我。” 说完,竟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那麻布深衣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张良依旧单膝跪在冰冷石桥上的身影。

张良缓缓站起身,肋下的剧痛早已麻木,心中的屈辱感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茫然和一丝…奇异的平静。他望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托过老者脚踝、沾满泥污的手掌。那污秽的触感似乎还在,但某种更沉重的东西,仿佛随着刚才那个弯腰跪下的动作,被卸下了。

夜风带着淮水的湿气吹过圯桥,卷起几片落叶。张良伫立良久,直到夜色完全笼罩大地,才拖着疲惫而疼痛的身躯,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回那间破败的小屋。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入的微弱星光。他没有点灯,摸索着走到草席旁,缓缓坐下。

黑暗中,他再次摸出枕下那几卷冰冷的简牍,紧紧抱在怀中。这一次,指腹划过那些凹凸的蝌蚪文,感受着木牍竹简的厚重与粗糙,心中涌起的,不再是单纯的复仇烈焰,也非绝望的悲凉,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被投入熔炉般的蜕变感。五日后,平明时分,圯桥……那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口中的“可教”,又意味着什么?张良闭上眼,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星点开始闪烁,那是《太公兵法》上古老的文字,在无声地流淌。复仇之路,似乎在这一跪之后,拐入了一条更加幽深莫测的歧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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