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没有尽头。
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下坠,而是一种更彻底的瓦解。意识、感知、时间、空间,一切构成“存在”的概念都在被剥离,被还原成最原始、最混乱的能量洪流。在这片狂暴的源海之中,任何个体都渺小如尘埃,随时会被撕成碎片。
但张帆没有被撕碎。
归墟剑的律动是他唯一的坐标,死印的寂灭之力是他最后的甲胄。他紧握着朱淋清的手,那份真实的触感,是他在无尽虚无中确认自己依旧存在的唯一凭证。
“撑住。”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意念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混乱的能量中,一点微光在他胸口亮起。那是塔顶星图最后的力量,也是那座残塔最后的馈赠——引航石。它不是一块实体,而是一团纯粹的概念,一个指向“稳定”的道标。
张帆将这团光芒向前推出。
光芒触碰到狂暴的源海,非但没有被吞噬,反而像一滴落入滚油中的水,瞬间炸开。一个球形的光罩猛地撑开,将他和朱淋清笼罩其中。光罩之外,是光怪陆离、足以瞬间湮灭神魂的能量风暴。光罩之内,是暂时的、脆弱的安宁。
但这安宁正在飞速消耗着引航石的能量。光罩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我来。”
朱淋清松开手,向前一步,站到了光罩的最前方。她阖上双眼,再睁开时,金色的火焰从她身体里喷薄而出。那不是凡火,而是朱雀真炎,是燃烧神魂、焚尽万物的神火。
金色的火焰贴上了光罩内壁,原本明灭不定的光芒瞬间稳定下来,甚至向外扩张了几分。由引航石构成的“船身”,找到了它的“引擎”。
一艘由光芒与火焰构成的小舟,就此成型。
“你的灵力……”张帆提醒。
“足够。”朱淋清的回答言简意赅。她的脸颊因为神火的全力催动而显得有些苍白,但她的身形站得笔直。“你只管驾船。”
张帆不再多说。他将心神沉入归墟剑,剑身上铭刻的星图路径在他脑海中亮起,为这艘无根的浮舟指明了方向。
“坐稳了。”
他操控着光舟,准备冲入源海深处。
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的虚空中,一道人影狼狈地跌了出来,正好落在光舟的边缘。
是林晚。
她那身一丝不苟的制服已经破损不堪,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镇定,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自己行为的不可置信。
“你……”张帆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跟来了。”林晚扶着光罩的边缘站稳,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语气却试图恢复平日的冷静,“别用那种表情看我。东方是审判,南方是净化,我只是选了一个未知变量最大的选项。从概率学上讲,这是最理性的选择。”
“理性?”朱淋清忍不住开口,“你管这叫理性?”
“当然。”林晚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并不存在的眼镜,这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在必死的结局和可能死的结局之间,选择后者,这难道不理性吗?”
张帆没有参与这场争论。他只是冷冷地抛出一句:“船票很贵。”
“什么?”林晚没反应过来。
“这艘船的动力是她的命。”张帆的指尖划过光罩,感受着朱雀真炎的灼热,“你能付得起什么?”
林晚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她是一个习惯了等价交换的人,习惯了用数据和价值来衡量一切。但在此刻,在这个由火焰和光芒构成的绝境里,她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她的知识,她的公式,她的逻辑,在这里一文不值。
“我……”她第一次语塞了。
“让她上来吧。”朱淋清开口,她的声音因为灵力的消耗而有些发虚,“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
“妇人之仁。”张帆评价道,但他没有再驱赶林晚。
光舟猛地一震,不是来自内部,而是外部。
一股、两股、三股……数道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息,已经穿透了他们来时的那个黑色漩涡,精准地锁定了他们。
蓬莱的仙君,巡弋者的战争机器。
他们追来了。
“坐稳。”张帆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光舟引擎全开,朱雀真炎的光芒暴涨,如同一颗金色的流星,义无反顾地冲向了源海最深沉的黑暗。
“你的方向错了。”
光舟刚刚航行了不到十个呼吸,林晚的声音突然响起。
“闭嘴。”张帆全神贯注地维持着航向,那是星图上唯一的生路。
“我叫你换方向!”林晚的语调陡然拔高,“你以为这是在星际巡航吗?你那张古老的星图在这里根本不适用!这里的空间法则本身就是流动的!”
“我不需要一个乘客来教我怎么开船。”张帆的回答冰冷。
“蠢货!”林晚怒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是空间结构学的专家!前方三百个标准单位的距离,有一个能量奇点!那里的空间曲率正在以指数级塌陷!我们一头撞进去,连一个普朗克时间都撑不住就会被压成基本粒子!”
光舟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朱雀真炎构成的护盾上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朱淋清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金色的血迹。她强行咽了回去。
“张帆,”她喘息着说,“她说的……可能是真的。前面的压力……很大。”
张帆沉默了。
他能感觉到前方传来的巨大引力,那股力量拉扯着光舟,仿佛要将他们拖入深渊。星图的指引没有错,但星图是死的,这片源海是活的。
“你有什么方案?”他终于松口了。
林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极快地报出了一连串数据:“左转三十七度,航速降低到三成,那里有一条暂时的能量稳定带,我们可以从奇点的边缘绕过去。但窗口期只有十五秒,快!”
“我凭什么信你?”张帆反问。
“就凭我是唯一一个能看懂这片‘海’的人!”林晚的胸膛剧烈起伏,“你那套神秘主义的直觉,在这里只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相信科学,疯子!”
“科学?”张帆嗤笑一声,“你的科学让你选择跳进一个黑洞里?”
“这是概率!”林晚几乎是吼出来的,“而我现在正在计算我们活下去的概率!别废话了,转舵!”
他们的身后,一道金色的仙光和一道毁灭性的光束已经撕裂了混沌,笔直地射向光舟。
没有时间了。
张帆没有再争辩。他猛地扭转了光舟的方向,几乎是擦着那股塌陷的引力边缘滑了过去。整个光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光芒护盾被拉扯变形,薄得如同窗户纸。
朱雀真炎瞬间暗淡下去。
“朱淋清!”张帆喊道。
“我没事!”朱淋清咬着牙,强行压榨出最后一丝神火,稳住了即将崩溃的护盾。
他们成功了。
光舟冲入了一条相对平缓的“航道”,那两道追击的光束被奇点的引力带偏,射入了未知的虚空。
暂时的安全。
舟内一片死寂。
朱淋清半跪在地,脸色苍白如纸,大口地喘息。张帆操控着光舟,维持着最低的能耗,他的精力也消耗巨大。
林晚靠在光罩上,身体顺着弧度滑坐到地上。她那套严谨的世界观,在刚刚那几秒钟的生死时速里,被撞得支离破碎,又被迫以一种全新的、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重组了起来。
“我……我们活下来了?”她喃喃自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暂时。”张帆纠正她,“引航石的能量在衰减,她的灵力也快耗尽了。我们撑不了太久。”
“需要补充能源。”林晚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这里的能量并非完全无序,存在着高能区和低能区。只要找到一个稳定的低能区,我们就能获得喘息的时间。”
“哪里有?”张帆问。
林晚闭上眼睛,她的脑海中没有星图,也没有罗盘。但无数的数据流正在她的大脑中奔腾、计算、建模。她就像一台活生生的人形计算机,正在解析这片神魔都为之恐惧的源海。
“有一个。”几秒钟后,她睁开眼睛,“但很远,而且……路上更危险。”
“我们有的选吗?”朱淋清撑着身体,勉强站了起来。
林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张帆,最后,她苦笑了一下。
“没有。”
她伸出手,指向一片看似更加黑暗、更加死寂的区域。
“那里。根据我的计算,穿过那片‘寂灭风暴’,后面会有一个持续时间大约七分钟的稳定空腔。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寂灭风暴?”张帆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对。”林晚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一种连能量本身都会被湮灭的区域。我们的护盾……大概率撑不住。”
“你说过,你是专家。”张帆平静地陈述。
“专家也不能凭空创造奇迹!”林晚有些烦躁,“我只能找出最优路线,但走不走得过去,要看‘船’本身够不够硬!”
张帆没有回答。他走到朱淋清身边,伸出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一股温和却充满寂灭之意的力量,顺着他的手掌渡了过去。
是死印的力量。
朱雀真炎燃烧的是生机,是神魂。而死印代表的是终结,是寂灭。
当这股力量注入朱淋清体内时,她非但没有感到被侵蚀,反而觉得那股灼烧神魂的痛苦得到了缓解。一阴一阳,一生一死,在此刻形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
她的脸色恢复了一点血色。
“我还能撑。”朱淋清对他点了点头。
张帆收回手,重新站回船头。他看向林晚指向的那个方向,那片连光线都被吞噬的、绝对的黑暗。
“那就去那里。”
他的决定简单而直接。
林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重新坐下,闭上眼睛,开始为这艘疯狂的舟船计算下一段航程。
疯子。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但她也是这艘疯船上的一员了。
光舟再次加速,这一次,不再是沿着任何古老的星图,而是遵循着一个凡人科学家的计算,冲向了那片名为“寂灭”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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