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之中,张若素从父亲口中得知了邀月楼之约,一张俏脸瞬间血色尽褪,如寒冬的白雪。
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写出《安民论》,那个胸怀天下的伟岸身影,就此陨落在宵小之辈的阴谋诡计之中。
心急如焚之下,她当机立断,快步回到自己的闺房。
铺开信纸,素手执笔,连夜写下数十封书信。
收信人,是京中那些曾对《安民论》表示过赞许的文人、士子。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述说了陈平川三日后将孤身赴险,以一人之力,对阵满朝权贵,共辨国策。
在信的末尾,她是抬起手,拔下发间一支尖锐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刺破了自己莹白的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她将血手印按在雪白的宣纸上,覆盖住一行字。
“先生为国赴死,我辈岂能坐视?”
……
这一个夜晚,京城无数府邸的灯火,彻夜未熄。
张若素的书信,被连夜送出。
烛火下,无数年轻的面孔凝视着那行刺目的血字,他们胸膛中压抑已久的热血,彻底点燃了!
他们不再犹豫,不再观望,不再权衡利弊。
他们奔走相告,联络同道,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迅速集结,汇成了一股看不见的洪流。
三日后,辩论会当天。
陈平川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衫。
他平静地吃完了早饭,神态自若,仿佛只是去赴一场普通的聚会。
张金宝双眼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为他备好了马车,坚持要亲自送他到邀月楼前。
与此同时,邀月楼内外,早已被梁越的亲兵围得水泄不通,甲胄森森,刀柄在秋日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楼内,欧阳锐、燕世藩等一众梁党文人早已落座,个个摩拳擦掌,眼神戏谑,准备在口舌之上将陈平川批得体无完肤,再踏上一万只脚。
梁越端坐主位,面沉如水,在他身后的巨大屏风之后,数十名身强力壮的刀斧手早已埋伏妥当,肌肉贲张,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会冲出将那状元郎剁为肉泥。
长街尽头,陈平川辞别了眼含泪光的张金宝,独自一人,走向那座朱漆大门紧闭,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的邀月楼。
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像是无处可归的亡魂。
长街之上,无数百姓在远处遥遥观望,神色复杂,有担忧,有好奇,亦有麻木。
他的身影,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那般孤独,那般悲壮,又那般决绝。
走到了邀月楼朱红的大门前,他发现林锦玉已经等候多时。
“平川兄,林某陪你共赴黄泉!”林锦玉神色从容。
陈平川苦笑道:“锦玉兄,你这是何苦?”
他以为林锦玉昨日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来了。眼下把人赶走也不现实,只能一起进去了。
当陈平川的手,即将推开那扇沉重大门的那一刻。
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零散渐为整齐,越来越响,仿佛汇成了一股洪流,带着撼动大地的力量,奔涌而来。
他回过头,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长街的尽头,涌现出黑压压的人群,如同一片移动的森林,带着一股无声的压迫感,席卷了整条长街。
为首之人,竟是女扮男装的张若素!
她褪去了平日的罗裙钗环,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男式儒衫,长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冠中。
秋风吹过,卷起她宽大的衣袂,露出一双纤细却站得笔直的腿。
她的面容因决绝而生出英气,眼眸此刻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在她身后,是数百名头戴方巾、身穿儒衫的年轻士子。
他们面色肃穆,神情庄重,手中没有一件兵刃,却不约而同地,将一本本装帧朴素的《安民论》高举过顶。
那数百本书册,汇成了一片信仰的旗帜。
这股由笔墨与风骨汇成的洪流,沉默地、坚定地,带着一种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直抵邀月楼。
“陈先生!”
张若素快步走到陈平川面前,没有丝毫女儿家的羞怯,对着他深深一揖,动作干脆利落。
“今日辩论国策,我等皆是《安民论》的拥趸,理应同来!梁国舅要辩,我们就与他辩个明明白白!我等读书人,手无寸铁,唯有一腔热血,一颗公心!”
她的声音清如凤鸣,坚似磐石!
话音刚落,她身后那数百名士子,齐齐振臂,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撼天动地的呐喊。
“我等与陈先生共存亡!”
那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长街上空滚滚炸开,远处围观的百姓无不骇然色变,他们从未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气势。
陈平川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这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年轻面孔,看着张若素那双亮得像寒夜里最璀璨的星辰的眼眸,有一瞬间的失神。
在他的灵魂深处,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翻涌上来,他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些为了唤醒睡狮而走上街头的青年。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一股滚烫的暖流,比任何烈酒都要醇厚,瞬间冲刷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从未想过,自己当初在孤灯之下,蘸着墨汁写下的那些文字,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生根发芽,在他的身后,汇聚成了一片足以抵挡狂风的森林。
谁说古人迂腐守旧,他们比现代人更热血,更有风骨!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对着眼前的张若素,对着她身后所有的士子,深深地,长长地作了一揖。
这一揖,无比郑重,胜过千言万语。
邀月楼三楼,一扇雕花木窗之后,梁越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脸上那份运筹帷幄的平静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以及滔天愤怒。
他原本计划,是彻底孤立陈平川,用言语的利刃将其寸寸凌迟,再随意安上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让禁军名正言顺地将他拿下,烂死在诏狱之中。
可现在,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年轻文人士子,几乎来了一半!
他若动了陈平川,就等同于与整个大业朝士林精英为敌!
这个后果,即便是他,也承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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