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稗史?都城轶事》载:“成武三年冬,太保谢渊以军政繁剧,兼旧党构陷日紧,心积忧闷,乃微服出府,至德胜门城根散心。遇一卖卜老卒,布幡书‘观梅断易’,渊试卜仕途,老卒掷卦叹曰:‘功高震主者,需持满戒盈,否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渊默然掷银而去,归府后竟日不食,沉思应对之策。”
此遇卜之事,非仅 “江湖占问”,实为谢渊 “在功高与避祸、担当与自保间的深度自省”—— 老卒一语点破政治危局,旧党暗布罗网显官场之险,谢渊默然不语藏内心之挣扎。今循谢渊行踪,详述其微服两时辰内的所见所感、心理博弈,兼及旧党构陷之隐情,以呈 “孤臣在权欲漩涡中的清醒与坚守”。
微服潜行避紫宸,城根寒市见风尘。
一爻点破千重险,半语惊醒万里身。
功似丘山终累主,权如利刃易伤臣。
默然掷银归府去,独对孤灯思未伸。
谢渊换了一身青布直裰,头戴毡帽,将那枚象征太保身份的玉带束在怀中,只带着一名心腹亲兵,从府后门悄然而出。街面上行人稀疏,风卷着尘土掠过脸颊,带着几分凛冽。他没有乘车,只沿着街边缓步而行,目光扫过两侧的店铺 —— 粮店的伙计正搬着陈米上秤,布庄的掌柜对着账本唉声叹气,杂货铺前几个流民缩在墙角,捧着破碗瑟瑟发抖。
“大人,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亲兵低声问。谢渊摆了摆手:“随便走走,看看市井实情。” 他心中积郁多日 —— 前日吏部核查边军粮饷,发现宣府卫上月粮米中掺了三成沙土,追查下去竟牵扯出户部主事与粮商勾结,而那主事正是李嵩的门生;昨日玄夜卫递来密报,说诏狱署提督徐靖私自释放了三名石迁旧党,理由是 “查无实据”,秦飞欲弹劾,却被理刑院以 “越权” 驳回。官官相护,层层包庇,旧党势力盘根错节,而自己虽掌军政,却如履薄冰。
行至德胜门城根,喧嚣渐歇。城墙下倚着不少流民,还有几个挑着担子的小商贩,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叫卖。谢渊的目光落在城墙的砖缝上 —— 那里还留着当年瓦剌大军攻城时的箭痕,有的砖面被炮火熏得发黑,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他曾在这里率领士兵死守七日七夜,左臂中箭仍不肯下城楼,那时心中只有 “守住京师” 的执念,从未想过战后会陷入这般复杂的政治漩涡。
墙角处,一名老者正蹲在地上摆弄着卦签,面前铺着一块破旧的布幡,写着 “观梅断易,趋吉避凶” 六个褪色的大字。老者须发皆白,脸上刻满皱纹,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右手握着一枚龟甲,指节粗大,布满老茧 —— 看这手型,不像是常年卖卜的江湖人,倒像是行伍出身。
谢渊停下脚步。亲兵低声道:“大人,江湖卜算多是骗人的把戏,不必理会。” 谢渊却摇了摇头 —— 他并非信卜,只是连日烦忧,想找个由头排遣,况且这老者身上的军人气息,让他生出几分亲切感。他走上前,蹲在老者对面:“老丈,卜一卦。”
老者抬眼打量他,目光浑浊却锐利,扫过他的毡帽、青布直裰,最后落在他的手上 —— 谢渊虽换了便服,但常年握笔、执剑,掌心的老茧与指节的痕迹,绝非普通百姓所有。老者没多问,只将龟甲递过来:“客官,掷三次。” 谢渊接过龟甲,入手冰凉,他深吸一口气,将龟甲晃了晃,猛地掷在地上。
卦签落地,排成一列。老者俯身细看,眉头渐渐皱起,拿起一根刻着 “亢龙” 的卦签,叹了口气:“客官,此卦乃‘亢龙有悔’,主功高震主,易遭猜忌。” 谢渊的心猛地一沉 —— 这话正戳中他的痛处。他强作镇定:“老丈何出此言?”
老者放下卦签,指了指德胜门的城楼:“当年瓦剌攻城,老夫就在这城楼上扛过火药桶,亲眼见过谢太保率军死守。那时全城百姓都说,谢太保是救星;可如今呢?老夫昨日在茶馆听吏部的人闲聊,说谢太保‘手握重兵,恐非池中之物’,还说理刑院正在查他‘德胜门大捷时冒领战功’的事。” 谢渊的指尖猛地攥紧 —— 理刑院查 “冒领战功” 之事,他竟一无所知,显然是旧党暗中操作,想打他个措手不及。
“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谢太保?” 谢渊的声音有些沙哑。老者笑了笑,露出缺了两颗牙的牙床:“客官虽穿便服,却有官威;看这城墙的眼神,带着几分眷恋与忧虑,除了谢太保,还有谁会对这德胜门有如此深的感情?”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老夫是永乐年间的老兵,跟着元兴帝打过靖难之役,见过太多‘鸟尽弓藏’的事 —— 当年随帝出征的将领,十个有八个没得善终,皆是因‘功高震主’四字。”
谢渊沉默了。老者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他的心上。他想起元兴帝实录中记载的 —— 靖难之役后,元兴帝以 “谋逆” 罪处死了七位战功卓着的将领,其中就有当年率军攻破南京城门的都督佥事,理由竟是 “其功盖主,恐难驾驭”。而如今,自己的处境比那些将领更险:旧党在朝中散布流言,宗室在旁窥伺,连萧栎看他的眼神,也渐渐少了当年的信任,多了几分审视。
“那依老丈之见,当如何应对?” 谢渊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老者拿起那根 “亢龙” 卦签,在地上写了八个字:“持满戒盈,急流勇退”。“谢太保掌军政、管监察,权倾朝野,这是‘满’;德胜门大捷,功盖天下,这是‘盈’。” 老者解释道,“若不收敛锋芒,早晚会引火烧身。老夫建议,太保当自请辞去部分职权,再将子弟送离京师,以示‘无争权之心’,或许还能保全身家。”
谢渊的心猛地一揪。辞去职权?他怎能甘心?边防未固,瓦剌仍在边境虎视眈眈;旧党未除,官场腐败日益严重;京师百姓还在为粮米掺沙、赋税过重而怨声载道 —— 这些事,哪一件离得了他?可若不辞去职权,真要落得 “鸟尽弓藏” 的下场,不仅自身难保,还会连累亲信,甚至动摇社稷根基。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几名身着皂衣的差役正驱赶流民,其中一名差役一脚踢翻了一个流民的破碗,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敢挡李大人的路!” 谢渊抬头望去,只见一顶八抬大轿从街尽头而来,轿前的牌子写着 “吏部尚书”—— 正是李嵩。
轿帘掀开一角,李嵩的侧脸露了出来,他目光扫过城根,看到谢渊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便放下了轿帘。谢渊的心沉了下去 —— 李嵩显然认出了他,即便他换了便服。若李嵩借此散布 “谢渊微服私访,勾结江湖术士,图谋不轨” 的流言,后果不堪设想。
老者也看到了李嵩的轿子,低声对谢渊说:“客官快走吧,李大人与谢太保素来不和,被他撞见可不是好事。” 谢渊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放在老者面前。老者却推了回去:“老夫当年在德胜门受过谢太保的恩惠 —— 那时粮草短缺,是太保下令将自己的口粮分给士兵和流民,老夫才能活到今天。这卦,分文不取。”
谢渊没有再推让,只是深深地看了老者一眼,便起身与亲兵匆匆离开。走了一段路,他回头望去,只见老者仍蹲在墙角,摆弄着卦签,而李嵩的轿子已经远去,只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他的心乱如麻 —— 老者的话、李嵩的眼神、旧党的构陷、萧栎的猜忌,像一张网,将他紧紧困住。
“大人,李尚书刚才好像认出您了。” 亲兵担忧地说。谢渊 “嗯” 了一声:“他若想构陷,总会找到借口。” 他想起昨日秦飞递来的密报 —— 李嵩暗中授意吏部侍郎张文,将宣府卫粮米掺沙案的责任推给兵部,理由是 “兵部监管不力”。而刑部尚书马昂与李嵩交好,竟也默认了这一说法,迟迟不将案件移交御史台核查。官官相护,层层包庇,他这个御史大夫,竟连查案的权力都被架空了。
行至一条僻静的小巷,谢渊停下脚步,对亲兵说:“你即刻去玄夜卫北司,让秦飞秘密核查理刑院‘查谢太保冒领战功’之事,务必找到是谁在背后主使;再让他盯着李嵩的动向,看他今日去城根做什么。” 亲兵领命:“属下遵旨!” 看着亲兵离去的背影,谢渊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肩上的军政大权、监察重任,都变成了沉重的枷锁。
他沿着小巷缓步而行,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老者的话:“持满戒盈,急流勇退”。可他真的能退吗?他想起德胜门守城时,一名年仅十五岁的小兵对他说:“谢大人,我爹娘都死在瓦剌人手里,我要跟着您杀胡虏,守京师!” 那小兵最后死在了城楼上,手里还紧握着一把断刀。他想起上个月去宣府卫巡查,一名老妇人拉着他的手说:“谢大人,粮米里的沙土太多,我孙儿吃了拉了三天肚子,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让他无法放弃肩上的责任。
可若不退,又该如何应对?他想起元兴帝时的宋濂 —— 宋濂辅佐元兴帝整饬吏治、发展生产,功劳卓着,却因 “权过重” 被旧党构陷,最终下狱处死。而自己现在的权力比宋濂更大,旧党的构陷也更猛烈,萧栎的猜忌也更深,若不采取措施,宋濂的悲剧很可能在他身上重演。
走到巷口,他看到一家茶馆,便走了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茶。邻桌的两名书生正在闲聊,其中一名书生说:“听说了吗?理刑院正在查谢太保德胜门大捷时的战功,说他‘虚报杀敌人数,冒领赏赐’。” 另一名书生道:“不会吧?谢太保可是忠臣啊!” 那名书生冷笑一声:“忠臣?功高震主就是罪!当年的宋濂不也是忠臣?还不是被处死了?”
谢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流言已经传到了市井之中,可见旧党散布流言的范围之广、力度之大。他想起昨日在朝堂上,萧栎问他:“宣府卫粮米掺沙之事,兵部为何监管不力?” 当时他还以为萧栎只是正常问责,现在想来,很可能是李嵩等人在萧栎面前说了什么,让萧栎对他产生了怀疑。
他放下茶杯,起身离开茶馆。走到街上,风更紧了,吹得他的毡帽都有些歪斜。他抬手扶正毡帽,目光落在远处的兵部衙门 —— 那里的灯火常年不熄,无数军政文书需要他批阅,无数边防事务需要他调度。他想起自己的誓言:“此生必守大吴江山,护黎民百姓。” 这个誓言,他不能违背。
可 “持满戒盈” 的道理,他也不能不放在心上。或许,他可以辞去御史大夫之职,只保留兵部尚书和太保衔,这样既可以避开 “专权” 的嫌疑,又能继续掌管军政,守护边防。同时,他可以将儿子送往宣府卫参军,让他远离京师的政治漩涡,也向萧栎表明 “无争权之心”。
回到府中,谢渊径直走进书房。案上还放着宣府卫粮米掺沙案的卷宗,以及秦飞递来的密报。他坐下,拿起卷宗,仔细翻阅 —— 卷宗中记载,粮商与户部主事勾结,将沙土掺入粮米中,从中牟利,涉及金额达白银万两。而户部尚书刘焕对此竟 “毫不知情”,显然是在包庇下属。
他拿起笔,写下《请辞御史大夫疏》,在疏中写道:“臣久掌监察,恐招物议,愿辞此职,专司兵部,以尽守土之责。” 写完后,他又写下《荐子从军疏》,建议将儿子送往宣府卫,“历练军务,为国效力”。看着这两份疏奏,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 辞去御史大夫之职,虽失去了监察百官的权力,但也避开了旧党的 “专权” 构陷;荐子从军,既显 “无争权之心”,又能让儿子在边防历练,将来或许能为国家出力。
就在此时,亲兵进来禀报:“大人,秦指挥使来了,说有紧急事要禀报。” 谢渊点头:“让他进来。” 秦飞躬身入内,递上一份密报:“大人,属下查明,理刑院查‘冒领战功’之事,是李嵩授意理刑院左佥都御史所为;另外,属下发现李嵩今日去城根,是与诏狱署提督徐靖密会,两人在轿中交谈了约一炷香时间,具体内容不详,但徐靖随后便释放了三名石迁旧党。”
谢渊看完密报,眉头紧锁。李嵩与徐靖勾结,释放旧党,又授意理刑院构陷他,显然是想里应外合,将他扳倒。而户部尚书刘焕包庇下属,刑部尚书马昂拖延查案,旧党势力已经渗透到了六部和特务机构,形势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
“秦飞,你即刻将李嵩与徐靖密会之事,以及宣府卫粮米掺沙案中户部主事的罪证,整理成卷宗,明日一早递交给陛下。” 谢渊沉声道,“另外,你派人密切监视徐靖和那三名释放的旧党,若他们有异动,立刻拿下。” 秦飞躬身:“属下遵旨!”
待秦飞走后,谢渊拿起《请辞御史大夫疏》和《荐子从军疏》,又仔细看了一遍。他知道,这两份疏奏递上去后,萧栎或许会对他放下一些猜忌,但旧党的构陷绝不会停止。他必须在辞去御史大夫之职前,将李嵩、徐靖等人的罪证呈给萧栎,至少扳倒几个旧党核心人物,为自己、也为社稷清除一些障碍。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寒风灌进来,却吹得他神清气爽。他想起城根卖卜的老卒,想起老者说的 “持满戒盈”,也想起自己的誓言。他知道,自己不能急流勇退,只能 “持满戒盈” 地坚守 —— 辞去部分职权以避嫌,同时坚守军政岗位以尽责,在避祸与担当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烛火摇曳,映着他的身影,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坚定。
片尾
深夜的谢府书房,烛火被窗缝漏进的夜风吹得微微摇曳,将谢渊伏案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堆满卷宗的墙壁上。他握着狼毫的手沉稳有力,将李嵩收受赃银的账册、徐靖释放旧党的供词、张文篡改的考核记录一一誊抄整理,墨痕透纸,似要将这些官场龌龊连同自己的愤懑一同刻进竹简。
案头那枚从城根卦摊带回的铜钱,被他随手压在卷宗一角,铜锈斑驳的表面,映着烛火的微光,也映着他眼底的坚定 —— 老卒 “持满戒盈” 的告诫犹在耳畔,德胜门守城时小兵挡箭的身影、粮店前百姓攥着掺沙糙米的颤抖双手,更在心头灼烧。他清楚,“持满” 不是退缩,“戒盈” 不是弃责,而是在权欲的漩涡中守住本心,在构陷的暗箭下护牢社稷。
天快亮时,厚厚一叠罪证卷宗终于整理完毕,与《请辞御史大夫疏》《荐子从军疏》并排放置 —— 后者是他连夜追加的奏疏,愿将长子派往宣府卫戍边,以明 “无谋私之心、有守土之志”。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元兴帝实录》,指尖抚过 “靖难后诸将多以‘权重’见诛” 的记载,心中五味杂陈:那些曾为大吴浴血的将领,并非无忠,而是不懂 “权高则让、功盛则谦”;他既不能学其刚愎,更不能效其退缩。合上书时,晨光已从窗棂缝隙挤入,在案上投下一道金线。
“大人,秦指挥使已在府外等候,随时可入宫奏事。” 亲兵轻声禀报。谢渊点头,抬手整了整青黑色的兵部尚书官袍 —— 褪去御史大夫的绯色印绶,肩头似轻了几分,心中却更沉了几分。他抱起卷宗与疏奏,大步走出书房,府外的晨光洒在他身上,将鬓角的几缕白发染成金芒。望向奉天殿的方向,他知道今日朝堂必有一场恶斗,但握着卷宗的手,再无半分犹豫。
卷尾语
谢渊城根遇卜之事,看似江湖偶逢,实则是大吴官场权力博弈的微观缩影,更是其个人政治生涯的关键抉择。从微服察舆情见吏治之腐,到卜得 “亢龙有悔” 悟权位之危;从拒 “避权远谤” 之劝守社稷之责,到以 “辞御史、荐子戍边” 行 “持满戒盈” 之智,谢渊之心路,始终在 “自保” 与 “守责” 的撕扯中向 “大义” 倾斜,在 “权欲” 与 “初心” 的较量中为 “苍生” 立脚。
后世读《大吴名臣传》载此段往事,多赞谢渊 “能进能退,知权知责”。实则其核心不过 “初心未改” 四字:城根老卒的告诫是 “术”,德胜门守城的誓言是 “道”,术为道用,方得始终。而那句 “功高震主者,需持满戒盈”,也超越了个人际遇,成为大吴官场的传世箴言 —— 它告诫所有握权者:权位如登高,愈往上愈需谨慎;功勋如积薪,愈堆高愈需留白。唯有以 “社稷” 为顶、以 “黎民” 为基,方能在权力的山巅站稳脚跟,不堕 “亢龙有悔” 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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