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病房的窗棂，将窗外的霓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团。
陈羽墨是在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暮色微光，而是几张围拢在床边的、表情异常复杂的脸。
家人们甚至连首长都还在。他们都沉默着，用一种混合着震惊、难以置信、浓浓心疼以及某种近乎于敬畏的眼神注视着他。
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紧挨着他、半趴在床边的田夕薇，一只手还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在他沉睡时一直在无声地安抚着什么。
此刻，她正抬起头，通红的眼眶里盛满了泪水，眼神里除了心疼，还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惶惑和悲伤。
陈羽墨皱了皱眉，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怎么了？樱花…不是已经彻底解决了吗？尘埃落定了。怎么…都这副表情？”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目光扫过众人。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更深的沉默。没有人说话。田夕薇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砸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羽墨…” 最终，是母亲苏晚晴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看着儿子，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不解，
“你…你刚才睡着的时候…一直在说话…一直在重复…”
小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颤抖着说出那几个字：“你说…‘小柠檬…你看到了吗？爸爸亲手为我们报仇了…接下来…就是北美了…’”
“小柠檬”三个字，在陈羽墨脑中炸响！他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看向小田，只见她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那眼神里的惶惑和悲伤瞬间找到了根源——那不是普通的疑问，而是被一个深埋的、被遗忘的细节突然唤醒的、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就在这一刻，田夕薇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她发现陈羽墨军装的那个夜晚，他抱着她，用低沉而疲惫的声音说：“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梦里，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很可爱…你说她分走了我的爱，吃醋了…所以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小柠檬…”
原来那不是梦！至少，不完全是梦！那个名字，那个带着亲昵醋意的名字，此刻竟从他昏迷的呓语中，带着如此刻骨铭心的恨意和…悲凉，清晰地吐露出来！
病房内的空气彻底冻结了。首长依旧端坐着，深邃的目光如同无波的古井，看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力。
陈建国和田志刚两位军人出身、向来刚毅的父亲，此刻也面色剧变，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两位奶奶更是紧紧攥着手帕，无声地流泪。
陈羽墨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知道，那道横亘在他与至亲之间、由前世血泪筑成的无形壁垒，在这一刻，被自己无意识的呓语，狠狠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逃避那几双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目光。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清晰了，滴滴答答，敲打在心上。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光怪陆离的夜色。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空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悲怆，在寂静的病房里缓缓流淌开来，如同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沉重的故事：
“你们…信命吗？”
他突兀地问了一句，却没有等待任何回答，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从前…有一个男孩子。”
陈羽墨的声音很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的伤疤里硬生生剜出来，
“他或许比别人聪明一点，从小读书就是第一，高考还是省状元，进了最好的大学，学了最爱的专业。后来进了华科院，带着团队，打破了一些国外的技术封锁…那时，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很圆满。”
他的目光微微转动，终于落在了田夕薇泪痕斑驳的脸上，眼神里有痛楚，也有无尽的温柔，但更多的是一种沉入深渊的追忆：
“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很美，很耀眼，是个大明星” 田夕薇的身体猛地一颤，泪水更加汹涌。
“他还有很爱他的父母，和睦的长辈…生活就像最甜美的梦。” 陈建国和苏晚晴的心被狠狠揪紧。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陈羽墨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颤抖，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巨大幸福与无边痛楚的震颤，
“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儿。他的妻子…总是笑着抱怨，说女儿分走了丈夫太多的爱，她吃醋了…所以，就给女儿起了个小名，叫…小柠檬。”
“小柠檬”三个字再次出口，如同最锋利的刀，狠狠刺穿了田夕薇最后的防线。
她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呜咽，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来…原来梦里那个名字…是真的！那个带着甜蜜醋意的名字，此刻从他口中说出，竟是如此的痛彻心扉！她想起了他呓语中的“报仇”，一种巨大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
陈羽墨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哭声，或者说，他此刻已经沉浸在那个血色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男孩子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以为，只要他努力，就能守护好这一切…”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尖锐，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巨大的自嘲，
“可是…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残酷和黑暗！国外的势力，为了他掌握的技术，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他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坚定地站在自己的国家这边…可是，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他们受不了了！”
病房里的温度骤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预感到那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于是…”
陈羽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他们精心策划了一场‘意外’…一场发生在海边…本该是全家欢乐出游时的…惨烈车祸！”
一声无形的巨响在每个人心头炸开！
“男孩子的家人…用身体护住了他和怀里的女儿…”
“男孩子的妻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和女儿推出了最致命的撞击点…”
“就在他眼前…他最爱的家人…为了护住他和他们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的小女儿…没了…都没了…”
陈羽墨的声音彻底哽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巨大的痛苦几乎将他撕裂。
他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无声地滑落。
病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田夕薇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悲泣，和陈羽墨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苏晚晴和林薇早已哭成了泪人，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站稳。陈建国和田志刚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两位奶奶泪流满。连首长那深邃的眼底，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波澜。
“从那以后…” 陈羽墨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
“男孩子就把自己…关进了实验室…没日没夜…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报仇！亲手血洗那些躲在幕后的仇敌！用他们的血…祭奠他的亲人！”
“可是…太难了…太难了…” 他摇着头，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苍凉，
“那些敌人…藏在世界的阴影里…像毒蛇一样狡猾…他拼尽了全力…熬干了心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躺在病床上…他都没能亲手把仇敌送进地狱…”
“更可悲的是…”
他猛地睁开眼，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悔恨，“为了所谓的‘报仇’…他几乎完全忽略了那个…用家人和妻子生命换回来的女儿…他让她在误解和怨恨中长大…他甚至不知道…她有多恨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直到他快死了…那个已经长大的女儿…才终于知道了他所做的一切…知道了他背负的血仇…知道了他沉默的爱…”
陈羽墨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巨大的遗憾和锥心的痛，“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带着满腔的不甘…带着对女儿的愧疚…带着未能手刃仇敌的遗恨…闭上了眼睛…”
他长长地、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最后的话语吐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宿命般的沉重：
“也许…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也许…是那些枉死的亲人不甘心…他们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话音落下，病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前世今生的血仇，失去至亲的痛楚，孤独复仇的绝望，错失亲情的悔恨…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陈羽墨年轻却仿佛历经千年的肩膀上。
田夕薇早已哭得浑身脱力，伏在陈羽墨的床边，肩膀剧烈地抽动。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他对樱花国和北美有那样刻骨的恨意，明白了“小柠檬”三个字背后承载的甜蜜与毁灭，明白了他眼神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沉重…那不是梦，那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地狱轮回！
首长缓缓站起身，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走到窗边，背对着病房，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更加深沉的凝重。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矗立在风暴中心的礁石。
陈建国一步上前，这位铁骨铮铮的军人父亲，此刻双眼通红，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的按在了儿子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带着理解，带着心疼，更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无声的支撑。
病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那个被讲述的“故事”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旋涡，吞噬了所有的言语。
而旋涡的中心，是那个刚刚撕裂了自己最深伤疤、此刻闭着眼、任由泪水滑落、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青年。前世的血痕，在今生的雨夜里，被彻底揭开，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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